之江轩丨缘何宋词最深情

宋代文学大盛，诗、词、文皆得一时风流，但最体现宋韵特色的，应为宋词。宋词有婉约和豪放之分，虽有苏辛这样的豪放之才特出，但婉约一直为宋词的主线。

我们且看宋词和词背后的故事，是如何将人们的深情展现得淋漓尽致。

先来看柳永。在今人眼里，柳永是典型的浪荡子，可他同时是宋词第一位里程碑式的革新者。

柳永最大的成就，是大量写慢词，改变了小令的一统天下，扩充了宋词的容量。原来词人要抒情，小令好比是辆皮卡，还没装货就超载了；而慢词就是辆重卡，随意充沛装载，可写得百转千回，不会一两句就戛然而止。

原先温庭筠、晏殊等人写词，都是用代言的方式替人写闺怨、离愁，作者不参与，高高站在云端里；而到了柳永这里，词作者完全沉浸在词里，自己也成了主体。

所以，你去读《雨霖铃·寒蝉凄切》，“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才会打动人，引起共情。他更会毫不忌讳地写道“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这是原来的词难以想象的。

这是柳词引起共情的根源，他写的是袒露心扉的自己，不是隔靴搔痒地写别人。

舟山柳永文化广场

再来看苏轼。苏轼对柳永的感情比较复杂，一直想在词上拥有柳词的声名，但更想突破他，不愿成为第二个柳永。后来苏轼创立了豪放词，用关西大汉唱着“大江东去”，去跟“杨柳岸，晓风残月”对抗。

但苏轼的《江城子·乙卯正月二十日夜记梦》，表明了苏轼在婉约上也借鉴了柳词的风格。“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一起头就让人泪眼婆娑。

被悼念的是王弗，苏轼的第一任妻子，她16岁嫁给了苏轼。两人一直恩爱情深，可惜王弗在27岁的年华就陨落了。苏轼写这首词时，两人已生死相隔十年。词到结尾处，“料得年年肠断处，明月夜，短松冈”，读者早已肝肠寸断。

到了苏轼的词，宋词的深情终于能和唐诗一较高下了。因为此前晏几道的词是写给身边的歌女莲、云、蘋，柳永的词是送给欢场上的虫娘、酥娘，以应酬传唱为主。到了苏轼，表达了对结发妻子的一往情深，词更加深入人心，境界进一步升华。

苏轼像。图源：视觉中国

宋室南渡后，先谈李清照。虽是女子，但李清照的词却异常大气。李清照和赵明诚夫妇，有共同的金石爱好，佳偶天成。只可惜，赵明诚英年早逝，而北宋也遭受了靖康之耻，这让李清照的词，在追忆亡夫的深情中，又多了一份家国之痛。

她的《声声慢·寻寻觅觅》，起头的十四个叠字，“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便已道尽了亡国之恨、丧夫之悲、独居之苦。个体情感的追忆有了痛失山河的映衬，宋词又踏入了更广阔的天地。

而稍晚的陆游，在用诗歌扛起爱国主义的同时，也用词道尽了他的一腔柔情。他和前妻唐婉本情投意合，却被蛮横的母亲棒打鸳鸯。两人在沈园偶遇合作而成的《钗头凤》，珠联璧合，成了爱而不得的绝世之唱。

绍兴沈园。图源：视觉中国

陆游抒发的是“东风恶，欢情薄，一怀愁绪，几年离索”的愤懑，是“错，错，错”和“莫，莫，莫”；而唐婉应和的是“角声寒，夜阑珊，怕人寻问，咽泪装欢”的悲戚，唯有“难，难，难”和“瞒，瞒，瞒”。

不久唐婉抑郁去世，陆游追忆了一生。直到75岁，他重游沈园时，依然写下“伤心桥下春波绿，曾是惊鸿照影来”，终究一生意难平。若说中原是陆游拼尽全力难以收复的山河故土，那沈园便是他耗尽一生难以走出的内心痛楚。

和陆游同样长情的还有词人姜夔。姜夔终生白衣，靠卖字和朋友接济为生，是继苏轼之后又一难得的艺术全才。他的词清空骚雅，如“野云孤飞，去留无迹”。

姜夔20岁左右时，在合肥遇见一位善弹琵琶的歌女。两人一见如故，却终生难忘。只是姜夔太落魄潦倒了，他承担不起这样的一份感情。

33岁时，他写下一首《踏莎行·自沔东来，丁未元日至金陵，江上感梦而作》追忆这段感情，最后一句“淮南皓月冷千山，冥冥归去无人管”，道尽孤单，无人能越。十年后，他又继续追忆：“肥水东流无尽期，当初不合种相思。梦中未比丹青见，暗里忽惊山鸟啼。”最击中人心的却是最为平淡的一句——“人间别久不成悲”，日后唯有纳兰的“当时只道是寻常”能相媲美。唯有经历过离别沧桑，才会懂得这一句的痛楚。

姜夔纪念馆。图源：鄱阳旅游

姜夔现存84首词，追忆合肥的情词却有20多首，比重极高。柳永也痴情，分别时也是“执手相看泪眼”，却没有姜夔如此长情，几十年如一日地用“词短情长”去追忆。

此外，欧阳修的“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晏小山的“当时明月在，曾照彩云归”、秦少游的“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辛弃疾的“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都生动地展现了宋词的无限柔情，这是其他文体难以拥有的魅力。

这也是宋词和宋诗的截然不同所在。宋诗像是中年人，功成名就后，得正襟危坐，以说理见长，不肯轻易袒露心扉了；而宋词如同年轻人，青春奔放，褪下层层包裹和束缚，以情见长，做一个更真实的自己。

当下读宋词，既可体验那种“气吞万里如虎”的壮志豪情，也可细细品味“泪眼问花花不语”的缠绵柔情。

宋词痴情且长情，苏轼对发妻的十年生死相隔之恋，李清照对亡夫故国的无尽追念，陆游对前妻爱而不得的终生不忘，姜夔对合肥女子数十年的长情追忆，都浓缩在这小小的长短句中。

莫要感慨人心叵测，莫要叹息真爱难寻，穿越时光去读宋词，既读宋词之美，也品用情之深，回到内心的最柔弱之处，相信“人生自是有情痴，此恨不关风与月”。

来源：浙江宣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