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长专栏丨阿拉丁神灯(二)

院长专栏丨阿拉丁神灯(二)

凡事都有征兆。

身边有一些人,不显山露水,貌似平常燕雀。一到关键时刻,则如鸿鹄,振翅而上。

我不知应该把黄宇看作燕雀,还是鸿鹄。约了十一点见面。十点五十分,我到上海中心楼下大厅时,他早已垂手恭候。出则悌,黄宇的儒雅中有着西方的绅士之礼,也有儒家克己复礼的内敛之仁。盛宣怀在新式人才选拔上曾经说:“试问吾家将才如彼否?使才如彼否?理财之才如彼否?”或许黄宇就是盛宣怀笔下的“彼”之将才、使才、理财之才。既有东方文化根基,又有西方现代金融、文化甘露的浸润。透过黑框眼镜,举止言谈,若沐远山烟岚般,我隐约感应到年轻银行家的胸中丘壑,万千气象。

一九八九年的五月,湖岭三十二溪两岸,已是青草涌动,荷花菡萏。黄宇跟随母亲费尽周折,汽车、轮船、火车、飞机,从瑞安到温州到上海到北京到米兰,辗转一路,落到了陌生的人群。

哥特式建筑的标志米兰多姆大教堂

哥特式建筑的标志米兰多姆大教堂

这个夏天俨然换掉了幕布的戏台。灯光、演员都不一样了。少年黄宇恍惚如梦,好像参加马拉松跑步的运动员,跑着跑着,突然人群消失了,队友也没有了。父母亲那个时候忙得像陀螺,把他们带到瓦雷泽,餐馆都顾不过来,哪里还有时间陪孩子玩。他常常一个人拿了张凳子,趴在窗台上看餐馆外走过的地中海人,黑发,棕眼,白皮肤。一个一个地数过来、数过去,清一色的异乡人。那个时候的他,还在一边学意大利语一边做功课。

一个人的未来与童年记忆关系很大。少年的这种经历,镌刻在旧相框。

陌生之地单打独斗,你克服的东西远远数倍于常人。愈长大,黄宇感受愈强烈。

瓦雷泽餐馆距离米兰中心大概四十公里,这是镇上唯一的中餐馆。1989年的米兰省瓦雷泽,华人寥若星辰。父亲安排兄妹俩到镇上公立学校就读。学校在山边,草坪整齐碧绿,简直是画出来的,河流一样起伏在天地旷野间。学生在奔跑,踢足球,也有三三两两坐在树下的。黄宇和妹妹跟在父亲身后,领着他们穿过操场的,是校长助理。黄宇喜欢看《倚天屠龙记》,顶着锅盔似毛发的助理,很像金毛狮王谢逊。黄宇朝妹妹挤弄了几眼,嘀咕一句,金毛狮王——父亲瞪了他一眼。还好,校长助理专心带路,不懂汉语。那些意大利孩子很像湖岭街上的米塑,白白的,米捏的。他们带球奔跑,草坪上滚起一阵阵烟雾。黄宇想到了印度神毯上飞行的菠萝君,还有提着神灯能在天上飞的阿拉丁。

进了校长办公室,金毛狮王的高大立竿见影,足足有老屋门前的棕榈树那么高。金毛狮王带着他们到了办公室,与校长打了声招呼,就转身走了。出门时,他的伟岸身躯简直撑爆了门框。

校长是位老太太,将近退休,身材矮小,带一副金边眼镜,脸白白的,面颊上有一些斑点。穿着滚浅色边的紫色衣服,横看竖看,都有点像寺院里的长袍。出国之前,黄宇最怕老校长,脸绷得紧紧的,像是下雨前的天空。每次看见他,黄宇就捂紧书包,俯下身子悄悄绕边上溜走。校长亲自接待了学校有史以来的第一对中国学生,由于不通语言,校长亲自给黄宇兄妹做了数学测试。兄妹俩的心算技能顶呱呱,校长举着拇指称赞他们。

校长和父亲说些什么,黄宇听过来好像外星人说话。校长俯下身摸了摸他的头,白皙的脸笑起来,犹如往他嘴里塞了一颗糖。

关于他们读书的愿望,校长连过滤几秒的过程也省略了,立马答应。朱雀桥已不是建在秦淮河上,瓦雷泽也没有了乌衣巷。这两只从浙江瑞安西部山区飞出的堂前燕,如同黄宇昨夜的梦:爷爷砍了石头屋后面的毛竹,给他做了一只阿拉丁神灯。神灯小小的,挑在一杆小木棍上,如同老屋门前小金锤似的红娘瓜,飞到瓦雷泽,每天晚上照着他和妹妹从餐馆回家,照着蒙蒙亮的清晨里起床的父亲。这个镇上还从来没有中国大陆学生入校与意大利孩子同窗,黄皮肤黑发的兄妹俩,进了瓦雷泽学校,就像结满绿色西瓜的田地,突然塞进了两个金色南瓜。或者说,瓦雷泽来了对大熊猫。

女校长答应了父亲接纳他们入学,可是他们意大利语零基础,怎么教?找谁教?却是难题。

米兰附近的莱科湖

米兰附近的莱科湖

事物都有双面性。如同一枚硬币,有正反两面。一片树叶,凹进去的正面接住了露水,凸起来的背面纹路,昭显时光的迹象。

黄宇猜测,那时的父亲也必定喜忧参半。父亲带他们回到餐馆,门口一进就高声对母亲说,俩娃读书有门路了。不过,父亲转身压低了声音,都是番人,不知能否听懂?

少年不知愁滋味。黄宇爬到凳子上,将校长送给他们的新书,齐整地码在餐桌上,找书皮将其包起来。意大利的书不像中国课本,书印得毛糙,与其说是书,更像是讲义合订的。将国内书本上拆解下来的书皮没有一种适合。领到了新书总是值得庆贺,父亲会说意大利语,就指着一些单词告诉他们这是什么食物,这是哪些生活用品。但完整的教他们意大利文字,却是艰难。何况餐馆生意火爆,帮手又少,哪里腾得出时间。

学校的盛意出乎父亲意料。安排兄妹俩读书并免除所有相关学杂费,校长说他们是镇上首次入学的中国人,要执行少数民族优待政策。特意给他们兄妹俩单独安排教室,专门请了一对二的意大利语老师辅导他们。意大利的学校从小学开始就执行口试而非中国式的传统笔试,这也逼着黄宇加强阅读,靠死记硬背通过了所有科目。这个貌似野蛮的学习方式对语言技能的提高倒是起到了加速器的作用。当时让黄宇最感叹的是意大利人的热情,几乎每个小朋友都轮流请他到家里做客。小孩子的接受和学习能力果然不是一般成年人能比的,寥寥几个月,黄宇和妹妹的日常交流就没有问题了,而且能帮助其他人做一些口译工作。

黄宇从未觉得自己天赋异禀,血脉里流的是芳庄山涧里的水,喝的是芳庄山上的泉,山里娃的本色从周垟的朱雀桥带到了瓦雷泽。

俗语说,穷人的孩子早当家。他们家不算穷,也谈不上穷,待他出国求学之际,父亲的餐馆生意火爆,收入颇丰。在老家周垟,算是有名气的华侨。就是在米兰,也是著名的侨领。倒是他,打小自立,不贪玩。无侨二代挥霍铺张之陋习。父亲漂泊欧洲,她与小妹自小在老家,烙刻在时光光影机中的影像,他端了小凳子,静静坐在祖父的身边,祖父在写毛笔字,他在看书做作业,或者端着下巴颏,听祖父说评书,说岳飞、岳云,说杨六郎、穆桂英、杨文广。也许是岳母刺字精忠报国,岳飞以树枝为笔,以沙土为纸的故事触及他的内心深处;也许是杨家军血染疆场,巾帼不让须眉等故事催人泪下,时刻鞭笞人奋进;也许是祖父毕生一盏青灯与书相伴的形象如影相随,少年黄宇便异于同龄侨二代。

他的父亲黄国权先生告诉我,瓦雷泽学校几个月的小灶,黄宇和妹妹的意大利语已经是餐馆中华人最棒的。学校一回来,兄妹俩就会以最快速度做好作业,黄宇用意大利语熟练地帮助客人点餐、给客人介绍餐馆菜品特色以及做法,妹妹做餐馆的接线员,给客人预订餐桌、包厢,并清清楚楚做好记录。他们犹如两只羽翼渐丰的堂前燕,成了父亲餐馆里最得力的干将。更让父亲高兴的,他们被正式编入学籍。高考那年,文学科的考试那一届全校考生里面只有两个学生获得满分,其中一个是黄宇。寻常百姓家的燕子,在一度被小黄宇视为绿毛水怪的孩子间镀上一片金光。

层层叠叠的梯田上,有长脚白鹭在潋滟水光中起舞弄清影,追随犁田的拖拉机,甚至有胆子大的白鹭,停歇在突突突往复耕耘的农民斗笠上。

米兰九头马公园 周立媛摄

米兰九头马公园 周立媛摄

雨后远山,烟岚四起。

旧时的茅店还在吗?旧时的社林边上还有依稀可见的钟声吗?路转溪桥忽见,根据黄宇介绍,如果不是疫情,这里的路,溪上的桥,他每年都会回来走一走。

来上海之前,我去了趟黄宇老家,采访过黄宇的两位叔叔。

三叔叫黄国栋,做过多所重点高中校长。他说,餐馆生意好了后,黄宇父母常常从米兰寄钱资助家里。大哥实际上最有资格读大学,也很有能力,就是高考恢复迟了,错过了时间。当年他之所以脱颖而出,恢复高考第一年就考上大学,与大哥托人到上海元培中学带回油印的数学复习资料,也有关系。长兄如父,父亲虽然做过食品厂厂长,也是1948年入党的离休干部,但自从大哥成家立业后,却不知不觉接过了担子,嫂子也是贤惠知理,寄钱回家,从未说过半句怨言。

小叔叫黄国宏,原来就读于杭大新闻系,在米兰呆过很长时间,黄宇的经历他熟悉。黄国宏告诉我,大哥对黄宇的教育,有两件事让他刻骨铭心。当年黄宇考上米兰一所在意大利北部排名第二的私立名校,仅次于博科尼,距离家门只有十公里,黄宇可以很舒服的自驾上下课。而且大学已经发出了全额奖学金的录取通知,四年大学全部免费。姑且不说奖学金,仅考入这所名校,已是祖坟冒青烟,天大的喜讯。唯有大哥波澜不惊,对黄宇说,你要目光看得远,这点奖学金对于未来漫长的路算什么。人生不能苟且,一所大学就是一个巨人,巨人越高大,你摘到的果实越甘甜。全额奖学金这个金苹果自然诱惑,黄宇顾虑更多的,是每天帮父母打理餐厅,需要来回4-5小时。当时的米兰华人圈,有能力精力培养孩子接受高等教育,已是凤毛麟角,更不要说具备这种视野,更是罕见。

入学博科尼后,大哥对黄宇的始业教育就是关于谈恋爱的事。大哥认为人生是一场球赛,到大学去,就是等待有朝一日去踢欧洲杯,世界杯。只有铁棒磨成针的毅力,才会带球过人如入无人之境,才会叱咤绿茵场。一个人只有一颗心,如果一半心思用到了恋爱上,那读书的热情最多只有一半了。大学期间不谈恋爱这是硬杠子。

米兰九头马公园的和平之门

米兰九头马公园的和平之门

吹尽狂沙始到金。事实证明黄宇父亲的眼光是长远的。在博科尼的教授既有学术界的泰斗,也有商业各界的翘楚。黄宇回忆,大一时,一位在金融机构任高管的教授气喘吁吁地进了教室,抱歉解释他迟到的原因是刚刚签署了一份一亿美元的“小业务”。大学四年,他接触到了众多兼任知名跨国企业高管的教授。毕业论文导师SIRONI教授后来任博科尼大学校长,意大利联合圣保罗银行监事会主席,现任意大利证监会主席。毕业论文副导师WEBER教授是意大利享誉盛名的中国研究学者。从博科尼还走出了许多意大利独角兽的创始者和各行各业的领军者。博科尼的学费收费制度非常人性化:根据家庭收入等级收费,收入越高,收费越高。收入低,成绩优异的,拿到的助学金全额抵消学费。录取的制度也很公平:高考成绩和入学考试成绩加权参考,等于是把前五年积累(意大利高中五年制)和临场发挥都综合进去了。

黄宇记忆里长辈们除了看书,还是看书。黄宇回顾自己走过的路,他认为,父亲的教育和家风,就是航标灯。上海被人称为魔都,意思摆在那里。黄宇在世纪大道两侧的生活、工作都极其简单。回家带孩子,陪伴孩子读书,挑灯夜读,几乎没有什么业余生活,年轻人喜欢的酒吧,夜场,似乎和他绝缘。他说自己从不敢懈怠。在上海这样世界最前沿的金融战场,如果稍作停留,后面的选手就冲到了你前面。

院长专栏丨阿拉丁神灯(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