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长专栏丨信使 闲心使者周建波(二)

院长专栏丨信使 闲心使者周建波(二)

新千年的第一缕曙光照耀在温岭石塘渔村。同年十二月十一日,中国正式加入WTO。

这一年,荷兰政府到中国招商引资。周建波随同中国六十一家企业离开温州到鹿特丹开辟贸易新疆土。“荷兰政府对中国企业落户鹿特丹很重视。”周建波说,人还没有到,荷兰政府已专门派人帮助公司注册办理相关手续。不仅帮助把驾驶证、居留证等全部办好,税收还减免30%。

/祖特梅尔街头 金瑞芳摄/

/祖特梅尔街头 金瑞芳摄/

鹿特丹当时是全球最大的贸易港口(现在排在上海港之后)。或许是荷兰政府先知先觉,捕捉到了中国春草破土而出的潮声,他们步欧洲之先,在港口建了中国商城,或者确切地说温州商贸城。实际上,初到荷兰,商业氛围并不好。当时所做的都是传统贸易,还没出现电商。荷兰人口不多,居民生活水平高,品味也高,二十年前中国出口的很多产品难以被接受。鹿特丹港面对的全球贸易对当时国内出去的企业是种很大的挑战。几年下来,大浪淘沙,很多企业支撑不了,打道回府。两千零一年以后的新千年新世纪,恰是国内经济急速发酵期,许多企业在国内发展的如火如荼。现在回过头来看,周建波每次与我在一起都说,是上天的眷顾,让他遇见了中欧洲贸易二十年黄金期。

次年,他将公司迁到了祖特梅尔市(Zoetermeer)。

当年出来的一批人,与周建波一起留下来的,凤毛麟角。周建波说,做事业,首要的是毅力。没有毅力就谈不上坚持。事实证明,当年与他一起坚持下来,在欧洲经济波澜起伏中沉住气的,时光都给予了丰盛的馈赠。

吾生得觊豁,谁能置圈牢。(周行己《和子同观音寺新居》),周建波说,周氏家族绵延下来的血脉,先天就有不畏艰难险阻的勇气。往事并不如烟。周建波原来在粮管所上班,一九九零年辞职下海,改行做土木工程建设,后来改做贸易。一九九二年南巡讲话后,市场经济模式正式迈入深水区,也迎来了周建波之辈“水击三千里,抟扶摇而上者九万里”的青春当歌时代。两千零一年,适逢他下海搏击十周年。荷兰政府到中国招商引资是他命运的一次全新选择,也是一次新的冒险。比当年放弃公职跳入商海更为艰难。湖岭是侨乡,出国的同学、亲戚不少。二十年前,许多华侨回国看起来很光鲜,实际上付出的辛劳深埋背后,只有亲身经历才知那份苦。在国内做土木工程建设,周建波并非专业的建筑工程师,说白了类似于包工头,求三姑,拜四嫂,给老板作揖,给政府官员作揖,受气是正常的。但工程生意拓展幅度并不大,加上周建波重情重义,文武双全,人缘好,生意才顺风顺水。周建波说,现在回头审视当初举动,并不稀奇。而退回二十年,掂量掂量,还真是需要勇气。

/祖特梅尔广场 金瑞芳摄/

/祖特梅尔广场 金瑞芳摄/

周建波的公司叫荷兰zabo投资有限公司和主营内衣批发的荷兰lvy Wear有限公司,创办之初,语言不通加上国际贸易是周建波遇到的全新事业,艰难可以想象。

这二十年,正是周建波的青春筑梦时光。

周氏先祖周行己是中国最早提出金融思想史上准备金理论的文化达人,他在《上皇帝书》中指出,发行交子“常以二分之实,可分三分之用”,即发行交子只要有三分之二的准备金,他在这份奏疏表明,中国早在十一世纪就已懂得兑现纸币不需要十足准备。族人的基因奔涌在血液里。周建波并不像一般的华侨移民,他有文化,和不错的经济基础,还专门聘用了荷兰留学生作咨询和语言教师,研究学习欧洲贸易的法律法规和贸易规则、流程。周建波说,先祖的遗训我们从来不会忘记,当年我们选址重修周氏宗祠,就是为了延续和传承祖先的文化财富。周行己宗亲不只是学说和学术泽被后世,他的孝心、周济乡里以及经济思想的高度更为我们高山仰止。

周建波给我讲述了两件事。走过那么多国家,在荷兰是最有尊严感的。荷兰人是他见过的人种中最平等视人的族群。他在荷兰城市和乡村无数次看见地地道道的荷兰人热心的去帮助流浪汉、无家可归的难民,以及潦倒的华人。举个例子,在疫情特殊时刻,如果在路上或村庄某个陌生人需要救助,荷兰人也会毫不迟疑地帮助他人。即便明明知道他是新冠患者,他也不会视其为瘟疫,避之不及。这样的例子在祖特梅尔太常见了。谈人权,谈仕大夫“达则兼济天下”的情怀,在荷兰那只能说是做人的起码底线。姑且不谈贸易的经济增量,就这点上,周建波说,这是他来到荷兰收获的人生巨额财富。叶适评论周行己的学说精髓在于“退而自求,克兢省以御物欲者”,王阳明心学的根本精神在于“良知”,这些东方哲学的要义在周建波到了异域疆土荷兰有了切实的映照和感知。还有就是欧洲人讲规矩,讲信用。在荷兰、德国、意大利坐电车,几乎没有看见当地人不买票坐车的,他们知道贪小便宜需要付出更多的信用作为代价。当然,也有例外。周建波说,来到荷兰第二年,有个德国客户,订了一集装箱内衣,当时他以为做过几次贸易,已是朋友。客户说手头紧,让他先缓缓,货先让提走。在国内做贸易,欠款是常事,觉得太计较了不好意思,就把十多万欧元的货给了他。哪里知道,货一提,人就消失了。发了律师函,也没用。

周建波的房子在祖特梅尔的乡村。

欧洲不像中国,人们削尖了脑袋往城里挤。欧洲人认为乡村庭院生活才是惬意的。门外有河流,两边的草坡修剪得很齐整,这里很像杭州的柳浪闻莺,到处是鸟鸣,树木的枝条披挂在窗边。很多人到荷兰会去阿姆斯特丹的羊角村,实际上,祖特梅尔的乡村相比羊角村一点也不逊色。

/周建波居住的小镇 金瑞芳摄/

/周建波居住的小镇 金瑞芳摄/

每年,周建波都会收到他资助的国内学生来信,有云南、贵州等地的中学生,也有漫撒到各个城市的大学生以及参加工作了仍然保持联系的资助生。建波会坐在窗边给高原上的孩子写信。写信时,抬头看一眼窗外披上绒花的大樟树,写几个句子,再看一眼窗外,再写几行……反反复复。信写得很慢,但每个词语,每个句子,周建波都认真对待。有时还会抄一次写好的信后写好的信从祖特梅尔或鹿特丹出发,抵达云南、贵州等省份偏远的少数民族地区、乡村,旅途也是山高水长,等待回信的日子漫长而幸福。有了邮件又有了微博、微信后,信渐渐少了。但偶尔还会收到一些学生的信,看着那些稚嫩的字,周建波从来不舍得轻易回个邮件或发个微信敷衍。

他的青春如同美国作家杰克·凯鲁亚克的小说书名《在路上》,不断地出发,短暂地停留。这些书信常常放在周建波的背包里从南到北,跨越高山大海,温暖着他的重重羁旅。

荷兰不大,如果不想做深度旅行,随便走走看看,四五天基本可以走遍荷兰的每个城市。周建波知道我喜欢看画,看过我写的关于马德里、巴塞罗那毕加索的画的散文,以及米兰看画展的文章,交代我无论如何要去看看荷兰的国立博物馆。这么好的机会我自然不会放过。国立博物馆有我非常喜欢的伦勃朗的《夜巡》《布商行会的理事们》,以及我曾经写过同名电影评论维米尔的《戴珍珠耳环的少女》。当然,这里还有梵高画作。不过,如果要看《向日葵》,这个世界绘画的巅峰之作自然要到梵高博物馆,那里才是全方位展示梵高不同时期绘画成就的集结地。

/荷兰城市中的河流 金瑞芳摄/

/荷兰城市中的河流 金瑞芳摄/

来了荷兰不能匆匆行走,要做功课。这个地方只有你深入到与荷兰人的居住区,到菜场中去,到荷兰的乡村去,到荷兰人的家中去,到集镇上的集市中去,你才会感知到这个民族的召唤力。周建波说,来到并熟识了荷兰,与荷兰人同在一个村庄,一个集镇生活后,他再也不想到别处生活,他的女儿和跟着他长大的外甥也是如此。这个民族中像海水一样流淌的规矩、包容,他为其景仰。温州人从某种意义上也有着强大的海洋性性格,容易接纳外来者,然而与荷兰相比,还是有很大的区别。他问过女儿和外甥,想不想回国工作,他们回国去了几次,也见到了当年的初中、小学同学,在荷兰呆得时间久了,他们说习惯已经变化很大。大学毕业后,女儿去了阿姆斯特丹的普华永道,外甥则应聘另一家荷兰当地的公司。外甥说,国内的很多同学有着很多梦想,描述着多姿多彩的未来的梦,大家都在讨论马云,李彦宏,讨论拼多多和美团上市,巨富和互联网时代的快速梦是同学们坐在一起绕不开的话题。而在荷兰接受了十余年的教育,周建波说他的孩子更安静,更关注眼前和当下的生活,以及个人的喜好和青春的追逐。

到荷兰二十年,从当年在鹿特丹青天白日满地红旗地角逐在港口,到后来移师祖特梅尔,寻找新的灯塔。筚路蓝缕启山林,再怎么艰难,他从来没有停下行善的脚步。周建波将帮助贫穷山区的孩子就学作为苦行僧的修行。

我愿为树叶,复恐秋风吹我令黄萎。我愿为树枝,复恐斧斤斫我为椽榱。只愿为树根,生死长相依。(周行己《杨花》)他说,先祖周行己“聊且尔耳,将求范蠡之舟”的旅程从不敢忘怀。没有什么比父亲的行与走更能给予后学的教育之力,他希望自己前行云南、贵州等山高路远之地的嘉言懿行,也能感召自己的后辈接过父辈的旗帜。

/祖特梅尔街头 金瑞芳摄/

/祖特梅尔街头 金瑞芳摄/

打开荷兰地图,西北面是波光浩渺的蓝色大西洋,东面和南面分别是比利时和德国。周建波指着地图上的海岸线告诉我,旅居荷兰二十年,荷兰给予的最大感受是那一份没有哪个民族可以替换的包容性。或许,这与荷兰大半个国家被海水揽入怀中相关。荷兰在对待毒品、性交易和堕胎的法律最为自由化,也是全球第一个同性婚姻与安乐死合法化国家。再怎么样的边缘人群,在这里都会得到救助。如果说先祖的遗训还停留在纸面上,而每天目睹周遭荷兰人的日常,则是实在的触动。周建波把他资助的孩子们信件打开让我看,各式各样的信纸中,有的已经发黄,有的则写在印有XX苗族自治区的红头文件纸上,孩子们的字迹或娟秀,或稚嫩,不过都写得很工整,可以想到孩子们写信时的专注。还有孩子们的照片,他在云贵高原上的留影,以及黄泥屋般的乡村学校、那些像一个个鸟笼似的水井。

这些信和照片陪伴着周建波在海上漂泊,或乘坐国际航班一次又一次掠过苍穹。我不知那些高山上的孩子是否猜想得到,这位有着一身好武功,又写得一手好文章的周建波叔叔捧读他们的信,表情如何灿烂?

大观三年(1109)新党侍御史毛某参劾周行己师事程颐,罢官后的先祖周行己返回永嘉,在谢池坊建筑浮沚书院,讲学授徒。洛学开始在温州盛行,奠定永嘉学派的基础。

先祖周行己十分仰慕黄庭坚,曾经写过一首《寄鲁直学士》(鲁直即黄庭坚):

古来志士耻沈没,参军慷慨曳长裾。相知宁论贵贱敌,诗奏终使兰艾殊。

或许很多年后,那些在周建波的资助下长大成人的孩子,也会像周建波的先祖一样,写下“几载俛首黉堂趋,争唼粱藻从群凫”的宏愿。

院长专栏丨信使 闲心使者周建波(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