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长专栏丨旅行札记 画梦者（三）

车子停在山脚，麦卡提议我们从南侧的石头路上去。刚刚下了一阵小雨，现在山坡上起了烟雾，隔山循去，有钟声从雾中隐约而至，倒是有了几分仙境的意思。圣保罗的雨与老家温州的雨不同，老家的雨是情窦初开的怀春少年，下得缠绵，缱绻。哪里抵得上圣保罗硬气，这雨就像外甥安清，这里还在抽泣擦鼻涕，递给他一块巧克力，立马止损。雨很短，却很疾，大的仿佛撒豆子似的。

麦卡领着我们绕过几株菩提和松柏，写着南无阿弥陀佛的土黄色石墙映入眼帘，松针落在瓦砾片上，脚底松软，细微的声音犹如蚯蚓的嘶鸣。有戒法师已在寺院门前的石阶远远朝他们合掌微笑示意。

/圣保罗如来寺/

佛家讲的是因果。很多次管素梅都在思考一个问题，在人生地不熟的圣保罗，与麦卡成为战略合作伙伴，什么才是这颗果子结成的因？二十年前，麦卡在二十五街她的摊位前采购了卫浴洁具，她帮忙搬货，偶然瞥见了他左手腕间缠绕的紫檀手串。有佛在心，如禅宗所言，出离三界，到一切智。麦卡的紫檀手串是这因的种吗？一九九八到二零一一年，她在圣保罗的贸易经历了起起落落，从卫浴转行到小商品，二十五街的门店多次移步，与麦卡的生意却从来没有中断，还多次带麦卡回国到北京、上海、杭州、温州等地考察，十几年的缘是不是同如来寺大殿外的对联所言，圆明道作慈航愿济海，普润经是依梏戒为师？

如来寺的主持和僧弥多来自台湾。也有少量南美人和华人。一九九二年落成的如来寺，落成即四方风闻，殿宇巍峨，云岚雄踞，迎来送往大西洋的风水，自是很快引来万象。晨钟暮鼓，香火缭绕。麦卡不是寺院的俗家弟子，却是小住半个月的常客。麦卡常对管素梅说，缘归知自性，自性即如来。有人把生意场视作战场，战场必会遭遇屠戮。这种理解他一直不屑。入世之人，当从善如流。带有一份善心守得经营上的随缘，亦如菩提，终究获得福报。

有戒法师引他们到禅房落座。沙弥已备好福鼎老白茶等候。管素梅从背包里取出瑞安友人相送的特级明前玉海春早奉上。去了几趟杭州，麦卡喜欢上了西湖龙井茶，但这趟回国，来去匆忙，管素梅就从友人那里匀了几斤他私藏的特级玉海春早，带到圣保罗送给麦卡，也特意给有戒法师留了一份。海外的华人都羡慕管素梅，说她怎么那么幸运，结缘了麦卡，这个纯正的巴西人，把贸易做得风生水起。在圣保罗华人圈子，管素梅也像麦卡这样一众天主教徒中的佛教徒，多少有些另类。海外华人走得近，到了周末就会吆喝起来聚会，轮流做东请客。或者老家来了客人，不管是谁的亲戚朋友，皆“视为己出”，待多少天，请客多少天，轮流着来。觥筹交错之后，便唱歌的唱歌，麻将的麻将，扑克的扑克，各自扎堆。只有管素梅饭局之后，安安静静地回去，备上一杯咖啡，研磨作画，或摊开稿纸，给《南美侨报》写散文。

/管素梅国画作品/

管素梅起身，用木条棱撑开木窗格，几枝已过花期的腊梅挂在枝头。花期过去不久，留存的叶子逐渐转为深绿，有戒法师把茶递给她和麦卡，含笑说，你们距离上次到此，已隔了二十六天了，梅花已开过半月，你们没有赶上它的芳香。这几株梅花是法师十多年前从弥陀寺带回的苗，手植窗下。万物皆是生灵，这几枝梅种在窗边，已远远高出了木窗，一嘟噜一嘟噜结出的花瓣，时常会调皮地落到窗台窗格，以前他们遇见，管素梅都会小心的捡拾，放在茶杯边上，闻其幽幽香气。

管素梅常视有戒法师为高僧，他的胸间似藏了世间千秋万壑。佛经禅语经他一说，常能让她这样踽踽行走在生意场上的凡夫拨云见雾。她和麦卡在如来寺的禅房吃茶、赏花，听有戒法师和妙远法师讲经，但更多的是商议生意上的事，以及日常生活与中巴经济、时事。偶尔她会带上自己创作的画，请法师指点一二。她还画过禅房边的这几枝梅，不知是她的名字里也有相同的名字，还是这几枝梅长于曲径通幽处的禅房花木，添了更多的禅意，时常在她心中涤荡风声。

有戒法师在场，他们无需回避，这么多年，早已将法师看作最好的友人和师者。初次到如来寺，缘于一件令人感动的事。十多年前，她和麦卡还没有结盟开办公司。圣保罗当地一个客户，到她二十五街店铺拿了二十来万货，结果人间蒸发了。电话打不通，人也找不到了。恰巧麦卡过来进货，管素梅顺便向麦卡打听这个人。麦卡认识这个人，他早已入不敷出。这几年生意不顺，家庭也散了，早就东墙补西墙。麦卡对这事很是上心，他在警察局、政府部门关系都很好。很快就找到了消失的人。不过，找到的这个人，他手里只剩下前妻留下的两间圣保罗的房子。房子搬过来没用啊，像管素梅这些华人，没有入籍，就算消失的人将房产抵押给她，她也兑不了现金。麦卡帮她找了银行来估价房产，如果有人接手，大抵可以抵挡她货值。

想在管素梅朋友圈里找到接盘手，肯定是场《红灯记》。麦卡把这事当成自己的事。他是圣保罗人，关系好，人缘也好。很快就找到了朋友愿意接手。前提条件是麦卡需办理好手续。去过圣保罗的人都知道，圣保罗部门办事拖沓，又卡又索，没有一定关系，这手续办好也不知猴年马月。这朋友还担心，消失的人除了管素梅，很有可能还欠别人，说不定办了一半，又会玩迷踪拳，消失在茫茫人海。麦卡就给这朋友写了担保书，请他支付了定金，把这定金先打给管素梅。然后他直接找了圣保罗的政府要员打招呼，半个月就办出了新的房产证。房产证办好那天，麦卡请了司法部门的朋友到场，邀上消失的人、管素梅、接手的朋友、房产中介，当场在备好的文本上签字、盖章，直接把钱打到管素梅的账户。

糟透了，现在产品销量一天比一天吃紧，价格像小孩子在滑滑梯，麦卡说。如果不是素梅在温州拿到性价比那么高的货，这生意就要收场了。麦卡喝了口茶，从带齿的果碟里捏了颗干杏仁，不停用舌头舔他的嘴唇。他站起来，用拇指把滑出皮带的衬衫捋平，再塞到皮带里。

素梅熟悉麦卡的这种表情，一提及生意，表情上就多了些凝重。素梅说，现在中美关系紧张，特朗普反复无常，言而无信，感觉巴西也有点跟着起哄。

“这倒不至于。”麦卡拿眼瞥了一眼窗外说，庙宇外刚跑过了一阵小雨，栀子花的香气甚为浓烈，混合着树木的清香，慢腾腾地漫进了禅房。我们的政府现在抱你们大腿还来不及，去过北京、上海、杭州几趟，我现在算是知道了特朗普在担心什么，你们现在的发展，还真是高铁一样往前跑。

/圣保罗如来寺/

有戒法师轻轻敲着下巴，像是在思考什么。“他在思考什么呢？”素梅想。

麦卡说，我有两个想法，一是我们现在的门店基本是沿着里约热内卢、维多利亚、萨尔瓦多、马塞约、纳塔尔这些南大西洋和北大西洋之间海岸线上的城市布点，可以考虑秘鲁附近的里奥布朗库、巴拉圭和阿根廷旁边的大坎普等内陆城市，这样拓宽了贸易的渠道，可以为南美周边贸易挖掘渠道，减少物流成本；二是你们互联网做得好，要考虑平台，将产品推到线上。

他们讨论生意上的话题，有戒法师很少接话，他只是给他们斟茶。一边很专注地看素梅带给他的李可染的画册和钟繇的书法彩印本。有戒法师持了两颗杏仁和两个甜橙，屈指扣了两下花梨茶桌，说，二位能说出这两样东西哪里不同吗？麦卡和管素梅对视了一眼，面对有戒法师的突然发问，他们愣了片刻，难以反应过来，法师的瓜里藏了什么奥秘。

法师左手拿起杏仁，右手拿起甜橙，往中间轻轻碰了碰，说，风干的杏仁容易储藏，而甜橙则要趁着新鲜，水分足，味道甜。风干杏仁能止咳平喘，还可以疗效肠燥津枯，储藏得当，愈久愈好。而甜橙新鲜维生素C多，含有大量糖分和柠檬酸，营养丰富，食用过多却容易腹胀腹痛。万物生灵皆有道，放之他处，亦当如此。

管素梅一时还转不过弯。禅房几许深，法师话里藏着禅机，需琢磨方能悟得。麦卡似乎已领悟了法师所指，他接过法师手中甜橙，剥开皮，说，有些政府现在是恨不得一口吞一个橙子，不管结果是腹泻还是腹胀，先吃下再说。而素梅带我去了几次她老家考察旅行，那里有序井然，经济快车高铁时速般呼啸，如同我在英国学者彼得弗兰科潘《丝绸之路》书里所见，重新看见了新世界大门。如果能将我们南美与素梅出生的故土连接，这将是我们找到的“底格里斯河和幼发拉底河之间富庶的田野”，这些年，我很珍惜与素梅一家结下的缘分，恰同法师所说，我和素梅一家，或者说和中国共同储藏的就是风干杏仁。

有戒法师含笑点头。管素梅知道，麦卡就是《我亲爱的甜橙树》中的老葡，这是个俗世中的智者，就刚才这一番话，就令她受益颇深。她虽然读了不少书，但禅宗里的辩证之道，于她却是小学生的档次。她在圣保罗多次遭遇劫难，就像不久前侄子在二十五街遭遇劫匪枪枪击，子弹穿透了唇边双颚。她与先生恰巧回国，话说回来，就算她们在圣保罗，也无济于事。若不是麦卡及时赶到现场处理，第一时间联系好圣保罗最好的医院、最好的医生施行手术，后果不堪设想。

有戒法师给她们续了茶，接着说，我为什么各自取了两颗，用意何在？

法师把两颗杏仁递给素梅，请她品尝。又将另一个橙子剥开，递给麦卡，示意吃了它。法师说，同样是两颗杏仁，两个橙子，如果不做细观，凡者难以参得其中个味不同。如果有心品鉴，自是参透期间滋味异同。如果今日我所选果子取自不同产区，差异当更为显著。方才麦卡所说，甚是在理，从海岸到内陆交界，在差异中求得趋同，便为两种滋味的互补，这就是中和。

/管素梅的国画/

麦卡向法师合掌参礼，说，法师一席点拨，我是拨云见日。还有一事请法师指明，这当下巴西经济衰退，社会凌乱，我等贸易日趋艰难，未知此时布局，时机是否？

有戒法师站起身，把窗子关上。拉开旁边的抽屉，取出一根檀香，点上。复落座，把盏茶推至果碟子边，说：“我给你们讲个小故事”。

寺院中的沙弥独坐参禅，这个时候，适值草木春深，庙外林间百鸟朝凤。主持过来招呼，叫他到外面山林走走，听听流泉，看看落花。沙弥很是高兴，跳跃着出了山门。玩了一个下午，日落黄昏，鸟儿归巢。沙弥回到寺院，主持已在寺门候其归来。

沙弥欲入寺门，师父却轻掩寺门，将其关在寺外。

不知沙弥此时是惶恐还是什么。估计他肯定猜想师父责怪他贪玩，回去迟了。

很快天色暗了，雾气渐渐掩盖四周。这时，主持打开寺门，唤沙弥入内。问：“外面怎么样？”沙弥说：“全黑了。”

主持说：“还有什么吗？”

沙弥说：“什么也没有了。”

“不——”主持说：“外面还有清风、绿野，花草，小溪……一切都在。”

檀香青烟浅浅云游。管素梅已经明白了法师禅语里包含的意思，守也是攻，静也是动。世事在变，谁无暴风劲雨时，守得云开见月明。

麦卡似乎也参透了法师话里禅机，他起身给法师敬茶。说，法师，今日所谈，堪比赐我一叶菩提。管素梅也起身给法师敬茶，她说，法师，过几日我想早点过来，在寺院画一幅禅房梅花，以感恩今日教诲。有戒法师法师起身合掌应允。

/圣保罗的早晨/

麦卡有很多点子，这些年，海外华人在外贸易愈益艰难，巴西华人尤甚。如果不是麦卡，想必她与身边亲友不无异类。来如来寺的次数多了，素梅渐渐明白，苏东坡为什么那么喜欢与和尚来往，到了瓜州，他与佛印交情甚笃；被贬黄州，又与仲殊往来密切，甚至陪其化缘，跟随玉泉禅师参禅悟道。佛门清净，目光穷极，自是不因窗棂相隔而止步，而会越过庙宇山林，望见大西洋上的千帆竞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