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洲旅行札记丨梧桐叶纷飞大地——兼寄塞万提斯

欧洲旅行札记丨梧桐叶纷飞大地——兼寄塞万提斯

马德里是在摩尔人边贸站“马格立特”旧址上建立起来的。它位于西班牙中部,曼萨纳雷斯河岸分叉两岸,这里逐渐建成城堡群,做了西班牙的首府。高大的梧桐树在马德里很常见,这些树似乎也沾染了西班牙男人的气息,线条明朗、刚健。夏日的曼萨纳雷斯河滋润了草木的青春,行道树特别有精神,修剪得很整齐,密匝匝的绿叶荫蔽着周围密集的古旧楼群。格兰大道就像跑过来的一头牛,用它的宽肩弯角拱出一块绿色,那就是道路最西端紧紧依偎着马德里王宫的西班牙广场。海鸥、白鹭盘旋在广场上空。

欧洲有好几处西班牙广场,赫本主演的《罗马假日》便在意大利罗马的西班牙广场拍摄,广场因旁边的西班牙大使馆而得名。巴塞罗那、塞哥维亚也都建有西班牙广场。从塞哥维亚回来,我从地图上查到马德里西班牙广场上有塞万提斯的纪念碑,多遍阅读《堂吉诃德》,不能不去看塞万提斯,故而逛完马德里唐人街市场就叫吴益锋兄带我前去。

西班牙文学中我最熟悉的是塞万提斯,这个当过兵并在勒班陀战役中残废了左手的“勒班陀的独手人”,曾被海盗俘虏,送往阿尔及尔;四十多岁,连续两次被人诬陷入狱;《堂吉诃德》上卷出版后,全家又因官司入狱;临终前他身患严重水肿,死后连个墓碑也没有。这样的履历,想想都觉得无限煎熬。

马德里乡村

马德里乡村

每到一个地方,我都喜欢去乡村,看看农村生活和农民劳作的场景;去工场,听机器轰鸣的演奏,看看工人饮食起居;到杂乱的贸易市场,看看人们生活中的烟火气。不管是繁荣还是萧条,这里能够捕捉最前沿最原始的经济状貌,人声鼎沸里,叽里呱啦的各国语言就像爆炒的豆子。马德里的街头有很多难民,南美的,中东的,非洲的……梧桐树的叶子旋卷着飘落到我的脚边,站在他们中间,我似乎就看见了那个褴褛的、经常被投入牢狱的独手人塞万提斯。或许他渴望像提枪不停战斗的游侠堂吉诃德,灾难按不住他昂起的头颅。或许,塞万提斯也有孔子那样的自傲,“天生德于予,桓魋其如予何?”

真实的生活,却不是一句戏言可以化解。

我在咖啡馆、城堡间的巷弄,农贸市场边低矮的旧房子以及城外华人集聚的贸易市场边上,每走过马德里一寸土地,就会想起窘迫的塞万提斯在十六世纪的生活样子。今日马德里的华灯初上,照不见那个视己为游侠的众人眼里可笑的骑士。

西班牙诞生了好几个诺贝尔奖作家,诗人希梅内斯,我读过他《悲哀的咏叹调》;1989年获奖的卡米洛·何塞·塞拉,他的小说《蜂巢》是我在西班牙的旅途中读完的;1977年获奖的诗人文森特·阿莱克桑德雷·梅洛在中国影响比较大的是诗集《天堂的影子》,授奖词这样评述他的诗歌:“继承了西班牙抒情诗的传统和汲取了现代派的风格,描述了人在宇宙和当今社会中的状况。”1997年,我刚开始写小说不久,读外国文学研究生的詹子方给我寄过一本《绿房子》,写一个名叫鲍尼法西娅的妓女,这部小说套盒式的结构曾经给了我很大触动。也有人把以“结构现实主义”闻名的马里奥·巴尔加斯·略萨归入西班牙作家,不过,略萨不是严格意义上的西班牙人,他准确来说应该属于秘鲁,只是曾经在西班牙久居,拥有西班牙的国籍。还有一位诺贝尔文学奖得主何塞·埃切加赖,他最有名的剧本《伟大的牵线人》,我没有读过。他是西班牙文学史上的重要人物,一生写了上百部剧作,具有里程碑意义,现在西班牙很多剧院还在上演他的剧本,马德里还有用他的名字命名的街道,那条街就是西班牙著名酒店弗拉明戈所处之处。

等待看演出的西班牙女郎

等待看演出的西班牙女郎

很多广场都是完全开放式的,被城市的标志建筑簇拥着,像威尼斯的圣马可广场,最著名的圣马可教堂就在它旁边。在我见过的广场中,马德里的西班牙广场是最不一样的。马德里的西班牙广场其实就是城市中的迷你公园,树木葱茏,湖水闪耀着光芒。这里地处喧嚣的市区,广场四周的街道车水马龙。当地人喜欢把这个广场称为塞万提斯广场,塞万提斯去世后反而被西班牙人重视起来,西班牙人终于对西班牙历史上最负盛名的作家给予了应有的尊重。1916年是塞万提斯逝世三百周年,西班牙人在这里建造了他的纪念碑。我一个人在碑前细细地看。暮年的塞万提斯端坐在巨大的石碑上,手捧巨著《堂吉诃德》,双目锐利,神态威仪,十六世纪的披风让老年的他很有气质,更像上流社会的西班牙伯爵。他脖子上那个波状的皱领可能是西班牙人的装饰品,我问过几个坐在草地上的中国姑娘,可她们都说不出所以然。纪念碑的设计者确实很有才华,不过在我看来墓碑加入了很多想象的水分,有了太多浪漫色彩,实际上,塞万提斯在1616年4月23日去世时,连个墓碑也没有。这座纪念碑统领群像,塞万提斯的前方,那个爱幻想、想恢复骑士道并行侠救世界的堂吉诃德坐在高大的青铜马上,提着那杆著名的铁枪,而追随着他的桑丘骑在瘦小的毛驴上,戴着荷叶状的钢盔,右手拽着绳子,左手挎着盾牌,腰佩短剑,还蹬着高筒靴子,颇为神气地走在马德里的夕阳里。这个生活在拉·曼查的农夫听信堂吉诃德许诺他为海岛总督而做了他的侍从,成为这部皇皇巨著里的最佳男配角。记得我曾经给学生分析过他们在公爵城堡的经典桥段:

阿勒提西多拉起死回生那天夜晚,桑丘穿过一件画满火苗的粗麻布长袍,这时正披在驴背上,盖住捆好的一堆兵器,看上去倒像是印着徽章的号衣。那顶高帽子也戴在驴头上。世上还从没见过乔装打扮得如此古怪的毛驴哩!神甫和学士立刻认出了他们俩,急忙张开臂膀上前迎接。堂吉诃德跳下马,紧紧拥抱那俩人,孩子们总像山猫一样耳灵眼尖,一看毛驴戴着高帽子,都跑来瞧稀奇,还一传十,十传百地嚷嚷。

这里足见塞万提斯生动幽默的语言风格。有评论家认为他的小说是世界文学史上现代主义的开山之作,塞万提斯平生肯定预料不到这么高的评价。纪念碑的背面,一位美丽的女子正在翻书阅读,按照纪念碑的解说词,这寓意西班牙人不分男女老少皆喜欢堂吉诃德。石碑的南北两侧也是十六世纪美丽姑娘的形象,这是小说中堂吉诃德最爱的两个女人:阿尔东沙罗任索和杜尔希内亚。堂吉诃德游侠途中曾写过为数不多的情诗给杜尔希内亚,书中多处写道:堂吉诃德坐此哭哭啼啼,思念远方的杜尔希内亚。纪念碑的身后是西班牙大厦,这座王健林花了2.5亿买下来而最终没有改建成的大厦有142米高,悬挂着华为手机巨幕广告。华为这个位置选得真好,塞万提斯提升了西班牙文化的高度,而华为选择与塞万提斯为邻,就是选择了与西班牙最高耸的文化地标为邻。

通往塞万提斯故乡的道路

通往塞万提斯故乡的道路

人是群居的动物,社会是实实在在的存在。命运无常,个体的人常常无法选择。我们先阅读塞万提斯的作品,感慨他多舛的命运,再不远万里来看他的纪念碑,看过了碑铭,我们又踏上长养他的那片土地。塞万提斯的故乡阿尔卡拉距离马德里三十公里,这是一个普通的欧洲小镇,在这里,你处处能看到堂吉诃德生活的影子。我们在狭窄的天井里,外面空旷的原野上,河水静静地蒸腾,树叶在灼烈的阳光里缓缓地翻动。风速时快时慢,古老的风车嘁嘁嚓嚓,吹动孤独的记忆。墨色尖顶的城堡和高大的树木一道立在光影里,慢慢翻出塞万提斯书中描绘的画卷。那个养猪的女子杜尔希内亚也被安放在小镇上,与塞万提斯一起聆听教堂的钟声。他在故乡的青铜色雕像从容自若,神色一如广场上的坐像,却是以站立的姿态,仿佛正要走进苍茫之中灰色的楼群,又似在遥望无际的山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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