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长专栏丨俄罗斯的雪——蔡一航的青春札记(二)

院长专栏丨俄罗斯的雪——蔡一航的青春札记(二)

一只蚂蚁

“天要塌下来了,我们该怎么办?”

蔡一航与周鹤去阿尔巴特街寻找托尔斯泰故居,刚回到宿舍又接到了周长生的电话。周长生嘤嘤抽泣,哭声像蜜蜂的刺蜇着蔡一航。

他已经从新闻中知道俄罗斯政府关闭一只蚂蚁市场的消息。最近同学也就此事议论纷纷。关闭蚂蚁市场受影响最大的是华人,也有不少东欧国家商户以及俄罗斯本土商户。

周长生是他温州老乡,他们父亲是旧友。周长生在一只蚂蚁市场卖鞋子。

蔡一航没有预料到事情这么严重。待周长生停止了抽泣,他说话又像挤牛奶,半天才说清楚怎么回事。俄罗斯政府关闭了市场,封锁了所有商品出入,可周长生身家性命都在那里,俄方这种做法对他来说不啻于晴天霹雳。按照商会粗略估计,华人可能要损失几百亿。

蔡一航告诉周长生,哭是解决不了问题的,当务之急就是协助商会做好华人商铺的损失统计,由商会出面找大使馆帮助。周长生与蔡一航从小就认识,周长生大一岁,初中没毕业就跟着他父亲来到俄罗斯。他父亲在一只蚂蚁市场做鞋子批发。一只蚂蚁市场在俄语里叫伊兹马伊洛沃工艺品市场(Izmaylovo,也叫切尔基佐沃市场),用汉语翻译过来,就成了一只在莫斯科爬来爬去的调皮的蚂蚁。九十年代初这里只是很普通的工艺品交易市场,九十年代末期大量华人来到莫斯科,慢慢就发展成了一层裹一层的五脏俱全的市场小王国。这里就像俄罗斯套娃,一环套一环,银行、餐馆、博物馆以及各种生活场所建设完善,油画、皮毛大衣、鞋子、邮票、古董、钟表器皿等各国工艺品琳琅满目,凡所应有,无所不有。俄罗斯是典型的寡头经济,市场背后的控制者也是俄罗斯寡头。结果寡头逃走了,天上塌下来的石头都砸在了商户头上,特别是华人。

占地200公顷的莫斯科“一只蚂蚁”市场

占地200公顷的莫斯科“一只蚂蚁”市场

“一只蚂蚁”市场的老板叫伊斯梅洛夫,资产超过六亿美元。伊斯梅洛夫逃到了土耳其,再也没有回来。莫斯科政府态度非常强硬,对“拒不拆除摊位的人”要通过司法途径解决。就是说,即便承租人拒绝拆除摊位,这些摊位也会被拆除,拆除费还会追缴。市场商户来自全球各地,分为华人社区、越南人社区、高加索犹太人社区以及塔吉克人社区,华人以吉林舒兰、浙江温州、福建泉州等地为主。华人商会以及国内媒体高度关注,在商务部和大使馆的努力下,俄方答应华商运走封锁的货物。

二零零九年八月十八日,这是“一只蚂蚁”市场华商泪水盈眶的日子,莫斯科有关方面正式拆除一个半月前关闭的市场。一只蚂蚁市场店面租金很高,商户没有所有权,有些商户租金几年一起交。还有一些“二房东”从伊斯梅洛夫那里租来店面转租给别人,赚取利差,市场拆除了,他们和租户签订的协议效力仍在,赔得很惨。

在俄罗斯做生意,最难的就是政策朝三暮四,极度不稳定。周长生的货终于拿回来了。蔡一航叫了一些人,帮助周长生将贴了封条的货物运回到叶卡捷琳堡。他请父亲帮忙,在叶卡捷琳堡腾出一间店面,暂时给周长生做销售,帮助他度过难关。

这个事件过后,蔡一航多次找莫大同学讨论,分析事件源头,以及如何防范类似事件。

千里黄云白日曛,北风吹雁雪纷纷。

莫斯科郊外的大雪,不知掩盖了多少华人的眼泪。如果将镜头回放,过往的泪水都在暴风雪中结成了冰凌。

二零零六年六月二十二日,俄罗斯查封了叶卡捷琳堡市郊满塔斯那卡夫三十二号中国鞋仓库,其中温州鞋占百分之八十以上,涉及温州十几家鞋企。

二零零八年九月十一日,俄罗斯官方以打击“灰色清关”为由,对莫斯科的阿斯泰市场突击检查,查封了华商仓库,其中鞋、服装、袜子等日用品达五六千个集装箱,货物达二十一亿美元,数千华商一夜之间倾家荡产。

华商在俄罗斯的遭遇,如同暴风雪,字字是血泪。一个不愿意告诉我名字的华商说,在俄罗斯市场既要提防“黑毛”,又要躲着“白毛”。看见俄罗斯警察远远走过来,腿就打摆子。

蔡一航告诉我,他读过《钢铁是怎样炼成的》,到俄罗斯之后,他重新读了一遍。“保尔给自己选定了一条路,他决定一定要沿着这条路重新回到新生活建设者的队伍中。”小说第九章中的这句话,像烙铁一样印在他心上。

他记得书里还这样描述保尔作出了决定后的一个句子:“冬天已经结束,春风已经从窗口吹进窗子。”

莫斯科河上的余晖将细碎的金子撒在河面上。

站在麻雀山上,蔡一航与周鹤讨论了几次,各自有了未来的想法。他们的决定、他们选择的路当然与保尔不一样,但作为新的一代海外华人,又是朝气蓬勃的大学生,他们知道自己应该为建设中俄友邦做些什么,为这些沉浮在异国土地上的同胞做些什么。

莫斯科国立大学主楼

莫斯科国立大学主楼

抱团

安排好周长生的生意,蔡一航与父亲有过一次长谈。

蔡一航说,中国正在发生百年以来最深刻的变革,中国制造从低端向高端演进。二十年前,中国还在烦恼制造业的知识产权和研发,今天已经出口高铁、盾构机、汽车轮船、以华为为代表的电子产品,工业4.0时代踏步而来,光刻机研发、芯片研发正在加速。阿里巴巴、百度、腾讯和京东等互联网公司全面拥抱时代的全球化进程。中俄友好战略以及贸易格局必将顺应时势,像他们这样的企业,作为“走出去”的领头雁,需要深刻反思俄罗斯政府运动式的暴风雪下的自我保护模式,更需要深入了解经济和政治格局一体化的背景。

时事风云,企业家不能回避,也无法回避。

父亲对蔡一航的话深以为然。他给了蔡一航两个命题式的作业,他们商会正在为“义新欧班列”做努力,中欧国际专列线路正往温州延伸,建议蔡一航认真谋划,拿出科学的方案;其次是接下来的十年,温州鞋业怎么和国际品牌接轨,怎么研发出俄罗斯人喜欢的鞋业品牌,怎么推进互联网大数据销售网的建设战略。

蔡一航接下了父亲的军令状。

来到莫大和学长交流,以及渐渐熟悉了俄罗斯市场后,蔡一航的思想有了脱胎换骨的蜕变。他与父亲交流更像是一次两代人的思想碰撞。要避免再次遭受类似“一只蚂蚁”的悲剧,他认为要帮助在外侨商研究俄罗斯的法律,自觉将自己纳入法律框架体系,父亲的工厂已经走出了一条可以复制的路子,但是对于俄罗斯的关税以及执法还要依托商会深度研究,如果有需要,他建议父亲以商会的名义,邀请专家给海外企业家讲课。温州鞋子有自身的优势,但如果还是穿老鞋走老路,不打造品牌,不与国际高端鞋子品牌接轨,很难持续稳步向前。

蔡一航的父亲蔡建林是温州人的一面镜子,折射出温州人的光。

“欲渡黄河冰塞川,将登太行雪满山。”通往鲜花的歧路结满了冰凌子,一九九七年,蔡建林就这样踩着冰凌子一路嘎嘣嘎嘣地来到了红松白桦林交汇激荡的俄罗斯大地。

蔡一航的老家在浙江瑞安市莘塍街道。“走遍天下,不如莘塍塘下。”瑞安人常常这样形容蔡一航的老家。莘塍是温州经济模式的发祥地,也是永嘉学派集大成者叶适的故乡。受“事功思想”影响,以叶适、陈傅良为代表的永嘉学派主张“经世致用,义利并举”,他们深刻认识到了商品经济对国家、社会的作用,主张通商惠工、减轻捐税。永嘉学派成为今日温州模式的传统渊源与温州人“敢为天下先”创业精神的源头。

2001年在莘塍前埠创办的鞋厂旧址

2001年在莘塍前埠创办的鞋厂旧址

蔡建林的俄罗斯创业之路,就是永嘉学派学说最生动的案例。

莘塍有很多鞋厂。蔡建林到俄罗斯是来卖鞋的,他要把老家的鞋子卖给俄罗斯人。二零零零年的春天,他发往海参崴的鞋子在码头保税仓出了问题,按照合约,俄方物流公司要赔偿他们的损失。老板叫希尔盖伊盖力,就带他一边考察海参崴,一边谈判物流损失赔偿的事。一家家海参崴企业看过来,就像划过一道闪电,他被蓦然点亮——蔡建林发现了大商机。二十一世纪的俄罗斯政局依旧动荡,轻工业凋零,人口众多,百业待兴。俄罗斯这匹巨熊,正拖着咕咕叫的肚子嗷嗷待哺。福建泉州、莆田和温州的鞋子在这里的销售网络结成了两个阶层体系,中高端市场被福建占有,温州华商则铺好了中低端鞋子的市场。

在莫斯科大市场畅销的莘塍休闲鞋

在莫斯科大市场畅销的莘塍休闲鞋

呆了三天,蔡建林发现,国内三十元左右的鞋子,出口到俄罗斯,批发价人民币八十左右。俄罗斯成品鞋关税很高,一双真皮鞋关税要五美元,人造革要三点五美元,而半成品只要一美元。更有诱惑力的,同样的鞋子标注“Made in China”,如果换作在俄罗斯本土生产标注“Made in Russia”,从当地人手里卖出去能够翻十倍,个中原因除了关税,还有俄罗斯人对中国鞋子质量的认可度。

在国内做好鞋子的成品,运到俄罗斯卖,那是论件数收取关税。而同样数量产品的半成品运到俄罗斯,则是论重量收取关税。蔡建林马上核算,一双鞋的成本至少相差两美元。

从瑞安发往俄罗斯的制鞋流水线机器

从瑞安发往俄罗斯的制鞋流水线机器

在他之前,中俄贸易虽然交织密集,不过,直接在俄罗斯办工厂还是空白。生产注册俄罗斯商标的鞋子,这在当时的俄罗斯华人商贸圈无疑是惊人之举。说干就干。蔡建林立即回国购买PU注塑鞋流水线设备,运往中俄边境黑龙江东宁口岸。同时,他积极协助俄方建立制鞋设备和半成品的海关代码,并到国内招募了300个工人,给他们办理制鞋工人劳务签证。三个月后,蔡建林和三位温商伙伴共同出资两千万人民币,在乌苏里斯克开办了华商第一家制鞋工厂。

这面锣算是敲响了。

在乌苏里斯克经贸合作区上班的俄罗斯员工

在乌苏里斯克经贸合作区上班的俄罗斯员工

二零零一年八月的乌苏里斯克,这块从东宁口岸沿着砂石路穿越十月区抵达二战远东战场的土地,这块紧紧挨着海参崴的俄罗斯经济新区,成了温商开垦的沃土。

然而敢为天下先的孤军作战很快就遇到了新问题。比如机器坏了,需要到国内寻找配件,工厂要停工;鞋盒等外包装量不够,尤其在开发新产品时,要单体订制;每年办理一次企业用工指标,还有企业报表、商标注册、税收缴纳等,要跑到莫斯科审批手续;乌苏里斯克市地处俄罗斯的边界,运输困难,再加上生产、工人工资等因素,制鞋的成本被推高了不少。

抱团取暖,这是蔡建林蹦出的新念头。有次回国他与温州老朋友康奈集团郑秀康董事长喝茶,说起这个想法,两人一拍即合。这个时候,蔡建林还想到了黑龙江省吉信集团、温州华润公司,同时他还通过黑龙江省政府对接商务部,请求从政府的层面与俄方洽谈组建乌苏里斯克经济贸易合作区。二零零五年,康吉国际投资有限公司建成,园区占地二百二十八万平方米,规划建筑一百六十三万平方米,分为商务区、生产加工区、物流仓储区和生活服务区。温州近三十家制鞋、针织、箱包等企业落户园区,抱团出海,取长补短,发挥了行业集群效应。他们组建商会,在莫斯科设立办公室收集投资、政策、市场、海关信息,积极规避风险,降低单体运营成本,与中国驻俄大使馆积极联系,主动与中俄双方政府沟通对接。

中俄乌苏里经贸合作区汇报会

中俄乌苏里经贸合作区汇报会

二零一零年三月二十日,时任中共中央政治局常委、国家副主席的领导人首次以党和国家领导人双重身份访俄,第一站抵达俄远东符拉迪沃斯托克,在加强中俄地方合作为主题的座谈会(暨中俄乌苏里斯克经贸合作区汇报会)听取了包括蔡建林在内的三位温州代表发言后,总书记说,“符拉迪沃斯托克这一站是此次访俄的一个亮点,目的就在于要为中俄毗邻地区互利合作鼓劲加油。”总书记还深情地鼓励温州企业家:“要总结经验,抢抓机遇,发挥优势,加快走出去的步伐,不但要成为本土的温州,全国的温州,还要发展成为世界的温州。”

俄罗斯远东地区温州商会

俄罗斯远东地区温州商会

铭记总书记的寄语,俄罗斯远东地区温州商会在符拉迪沃斯托克成立,蔡建林被推选为会长。几年后,正如蔡一航当初所想的,商会越来越意识到了法务的重要性,组织成立了俄罗斯“一带一路”商务法律服务中心,专门为中国企业提供各类涉外投资的法律服务。

院长专栏丨俄罗斯的雪——蔡一航的青春札记(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