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长专栏丨俄罗斯的雪——蔡一航的青春札记(一)

院长专栏丨俄罗斯的雪——蔡一航的青春札记(一)

抵达

雪很大,一只蚂蚁(也叫切尔基佐沃市场)空旷的广场落满了雪,远远望去,红色莫斯科斑斓的建筑群,以及那些直刺昏暗苍穹的行道树,如同《辛德勒的名单》电影海报,黑白胶片上盛开彩色的花儿。商贸城顶端红色和黄色两个半弧形的标志站在“MOCKBA”白底巨型广告牌上,就像并排站立的俄罗斯姑娘,迎着飞舞雪花跳起波尔卡舞。

/蔡一航/

/蔡一航/

莫斯科以一场大雪,为来自中国南方的二十岁出头的少年接风洗尘。蔡一航在浙江的海滨县城瑞安长大,刚念完大学,就被父亲拽到了俄罗斯。从上海抵达莫斯科,还没有到莫斯科大学报到,暴雪就来了。停在广场上的汽车隐约露出轮廓,蔡一航站到广场中央。青春的场景切换迅速,大学的时光还历历在目,眼前却已是异国他乡。

/乌苏里斯克中俄经济贸易合作区/

/乌苏里斯克中俄经济贸易合作区/

一九九七年,香港回归。父亲蔡建林三十出头,孤身跑到俄罗斯,从事中俄贸易。温州人到俄罗斯办鞋厂并自创俄罗斯品牌,他是第一个。“一只蚂蚁”商贸城有他们家的门店。商贸城是东欧最大的批发市场,一家门店销量抵得上一间小型鞋厂的产量。商贸城有八万多人,其中华商就有三万多人。蔡一涵到莫大进修一年半,主要学俄语。

住在莫斯科丽思卡尔顿酒店,推开窗子就能看见瓦西里升天教堂的九座塔楼,那是骑毛驴的阿凡提头上七彩的帽子,想起阿凡提,蔡一航就想大笑。东正教洋葱头教堂在纷飞的雪中很像老家滩涂上看见的航标。小时候,奶奶经常带他到佛堂拜佛,香炉上香火明明灭灭,在茫茫白色中这些色彩艳丽的尖顶燃烧着温州人的新奇。雪落满各式古老建筑群,那些建筑的尖顶像春天的笋勃勃向上,莫斯科被誉为“千顶之城”实在恰当。蔡一航会唱《莫斯科郊外的晚上》:“夜色多么好令我心神往,在这迷人的晚上/夜色多么好我心神往,在这迷人的晚上/小河静静流微微翻波浪,明月照水面闪银光……”这个时候,他似乎隐隐听到了水声。莫斯科河距离此处不远。极目远眺,夜色如黛,广场上雪压枯枝,响声簌簌,分外清晰。

距离莫大上课还有五天。父亲给他开了两天莫斯科五星级酒店,其余几天则叫他到商贸城门店和员工一起住。临行前父亲和他说,安排红场上最好酒店,提醒他莫斯科在集团公司战略布局上的重要,让他明白作为鑫尔泰集团未来旗手的责任和所处的位置;其余几天和员工一起打地铺,就是要他记得温州人的“两板精神”——白天做老板,晚上睡地板。

/俄罗斯乌苏里斯克经贸合作区宿舍/

/俄罗斯乌苏里斯克经贸合作区宿舍/

短短三天,他只是远远地看了看克姆林宫,乘坐了一回莫斯科闻名世界的地铁,去了趟阿尔巴特街上薄荷绿色的普希金故居,还没来得及聆听历史课中经常提到的俄国十月革命炮声的回响,就得背上行囊去往商贸城。

门店员工寓居的房子是三层楼,水泥楼梯,与国内九十年代初期商品房差不多,墙和裸露在墙面上的自来水管和燃气管道都涂上了湖绿色的涂料。进入屋内,入目是一张颜色斑驳的旧沙发,还有一株叫不出名字的盆栽植物,一个盛放着红色胡萝卜与长条面包的竹篮子,一个搪瓷杯以及一个不知是不是中国货的青花瓷杯。据室友说,这房子应该有上百年了,他来之前刚刷过,没有粉刷之前,楼梯上声音稍微重一点,天花板上就会簌簌掉下粉末,这几天他先将就一下。蔡一航倒无所谓,反正过几天就要住到莫大的宿舍里。他不是个张扬的人,也不爱排场。地面倒是干净,室友说他们一天拖三次,即便是这样的雪天。

积雪很厚,很多商铺没有开张。蔡一航交代室友帮他在附近找家中餐馆,请另两家门市店员工一起吃晚餐。初来乍到,他是少东家,自然要感谢这些他们。以后来莫斯科不会少,大学毕业,父亲让他直接来这里,意图很明显,就是要他尽快熟悉俄罗斯,能接过接力棒。

蔡一航是单枪匹马过来的,虽然这不是他第一次到国外,但是到莫斯科还是第一次。安排员工吃饭,一来借吃饭时间了解门店经营状况,熟悉市场;二来到了这里,以后就是一家人了。这里很多员工是父亲从国内带出来的,有阿尔拜疆的,哈萨克斯坦的,有黑龙江、吉林的,也有温州老乡。有些比较能干的温州人熟悉了莫斯科也有了一定的经验后,父亲就鼓励并支持他们单干。

/叶卡捷琳堡工厂的制鞋技术员/

/叶卡捷琳堡工厂的制鞋技术员/

莫斯科的晚上天黑得早,五点未到,大雪中的夜色就愈益稠浓,慢慢地,夜色就像一件黑貂皮大衣般盖住了莫斯科大街。瓦西里升天教堂上的穹顶愈加流光溢彩,雪地上的反光驱逐着夜色。吃好了饭,蔡一航本来打算叫室友带他去莫斯科河畔走一走,可外面出奇得冷,便驱散了念头。这里是莫斯科,况且已是晚上十点钟,不要说去河边,这样的雪夜就是在大街上漫步也是不可想像的

回到宿舍,他上了会儿网,给女朋友发了几张照片,查了一些莫大的资料和上课需要的东西,又和室友东拉西扯了几句就睡了。

莫斯科的夜,特别漫长。

入学

莫大是俄罗斯最好的大学,创始人叫罗蒙诺索夫,莫大全称又叫莫斯科国立罗蒙诺索夫大学。学校主校区前那尊高高耸立的铜像,就是罗蒙诺索夫像。关于他有很多的传奇,据说他父亲瓦西里是俄罗斯北部白海边小渔村的渔民,一七一零年突然结婚生下罗蒙诺索夫,十二年后父亲瓦西里成为俄罗斯北部首富,开设了莫斯科最大的渔业加工厂,建了最大的庄园。这期间彼得大帝曾在白海边督造军舰并准备和瑞典开战,就有民间传说他是彼得大帝的儿子。罗蒙诺索夫是俄罗斯皇家和瑞典皇家科学院双料院士,还是物理学家、化学家、生物学家、哲学家和画家,现在的冬宫还收藏有他的两幅画。

这些是蔡一航在莫大认识的学长——法学博士周鹤告诉他的。

莫大一年预科语言班采用小班制,一个班级十来个同学,有越南的,韩国的,日本的,也有土耳其的,还有中国的东北人,基本是东亚国家。温州人只有他一个。同学们的年纪大抵相近,一溜的青春阳光。

/乌苏里斯克经贸合作区/

在莫大读书,蔡一航去的最多的是麻雀山和主楼马路边上的苹果园。麻雀山以前叫列宁山,不知什么时候改名的,就在莫大的中轴线上。站在麻雀山上,可以清晰看见莫斯科河。他喜欢苹果树园,倒不是期待砸出瑞安的牛顿,而是那块树林一年四季,层次分明,特别是秋天,铺满金色的落叶。就在这树林中,他还用俄语朗诵过阿赫玛托娃的诗《这就是她,果实累累的秋天》:

这就是她,果实累累的秋天

把她送来得有些晚

十五个美好的春季

我都不敢从大地上站起

我如此切近的端详她

依偎在她的怀中

拥抱着她

而她却把那神秘的力量

悄悄注入我必定消亡的身体

这是俄语老师布置的作业。漫步苹果树下,一边看黄昏落日,一边背诵,没有什么比这样读诗更使人惬意。

蔡一航大学在华东师范大学读计算机工程,来莫大读书,除了学习俄语,为将来在俄罗斯发展做准备,还有一个目的就是认识同学。有别于莫大的留学生,语言班的同学大多数像他一样,父母在这里做商贸或其他工作,准备留俄开启“二代”生活。除了预科班的十个同学,蔡一航还认识了不少俄罗斯的、乌克兰的、迪拜的以及中国的留学生。

/乌苏里斯克经贸合作区一角/

/乌苏里斯克经贸合作区一角/

住在大学宿舍,谁也不知道他有个远东温州商会会长的父亲,也不知道他父亲在华人圈的影响力。蔡一航生活简朴,与同学相处却是大方,隔三岔五邀上一些中国留学生聚会、用餐,这里的留学生都喜欢与他结交。蔡一航告诉我,温州人走到哪里都能扎营。在俄罗斯他特别喜欢吃西伯利亚的生冻奇尔鱼、白鲑鱼,俄罗斯北邻北冰洋,东邻太平洋,这些鱼就像温州人,生命力特别强。温州人身形不如东欧人壮硕,但脑子好,肯吃苦。父亲动员他先到莫大学语言之前,说的最多的是奶奶也常说的谚语——“穷家不穷路”。凡是有留学生需要资助的,或华人聚会请客买单,他是最主动的。

莫大相当于中国北大清华,藏龙卧虎之地。蔡一航认为多结交一个这里的人,就是多为人生未来储存一笔最好的财富。在莫大的一年半时间里,他与同学们在学业上的互帮互助,留下了许多快乐的回忆:那个回国后在北大继续深造的周鹤,那个画了《维纳斯的生日》送他、如今到波兰做街头艺术家的娜塔莉亚,还有那个绘了《莫斯科河港口》给他的伊凡诺夫,以及回到韩国的朴槿丹,已成为他贸易伙伴的越南同学阮申泰……这些结识的人都是这段岁月回馈他的礼物。

学俄语绝对是烧脑活儿,那七扭八歪如同蝌蚪的字母,连接在一块就是被猫脚扰乱了的线团。初次学俄语,蔡一航怎么也捋不清俄文规律,给他们上课的俄罗斯教授并不管他们俄语基础,听她猩红的嘴里抖出一连串俄语,蔡一航就像喝了伏特加,晕乎乎。他朝其他同学瞥了眼,大抵与他相差无几。那个韩国的胖子同学索性趴在桌子上,还响起了优美的呼噜,引得同学们哄堂大笑。俄罗斯女教授并不生气,也跟着笑,朝韩国胖子做了个鬼脸,把自己还没有喝的矿泉水递给他,不知说了句什么,大概是“你很可爱,睡眠质量和我一样好”的意思,继续上她手舞足蹈的俄语课。

/莫斯科柳布利诺市场/

/莫斯科柳布利诺市场/

学长木一扇在莫大攻读政治学博士,教他玩中学俄语。他们一边喝酒一边猜拳,谁输了就用俄文写一句话,贴在输家的鼻子、额头、耳朵等各处。诶,这法子还真是好。比如“尿裤子的蔡一航”,“我喜欢《钢铁是怎样炼成的》保尔柯察金”等等。木一扇说,学俄语就要卷舌头,还教他怎么把舌头卷成喇叭。木一扇问蔡一航有没有女朋友,有没有接过吻,还告诉他,你只要想着讲俄语就是和俄罗斯姑娘接吻,你就知道怎么发音了。

自从木一扇教了他这几招,蔡一航好比张无忌学到了武功秘籍。回到宿舍,他把木一扇的秘籍扔给同学们。同学们个个接招,猜拳贴纸条,有时换成五子棋贴纸条,也有玩德州扑克贴纸条,这方法还真是好,不枯燥,彼此的俄语进步也很快。更刺激的,同学们都到莫大校园找俄罗斯姑娘练习“接吻”,他们绝不放过任何机会,一逮到俄罗斯姑娘就无话找话,有话就说长。他们的俄语因为词汇量少,像结巴,听得俄罗斯姑娘一头雾水,不过一想到木一扇形容的接吻,肾上腺素会像莫斯科河的水,漫过麻雀山。

蔡一航专业是信息技术,英语水平还行。到了莫斯科,就像会打篮球的跳到河里游泳,不管用。周鹤在莫大读法学,与蔡一航要好。他也教了他几招,他的学俄语方法比木一扇的文艺,就是教蔡一航写信。开始写两三句,词汇量够了,就写得长一点,还可以写写情诗,或者抄些俄罗斯诗人的短诗,连同翻译出来的俄文,寄给中国的女友。周鹤的锦囊妙计妙,练俄语和恋爱双丰收。情意绵长的情书,荡涤着蔡一航在莫大的日子。

有次周鹤带他到莫大主校区大礼堂,站在当年毛主席演讲的地方,用俄语教他说:“世界是你们的,也是我们的,但是归根结底是你们的,你们好像早晨八九点钟的太阳。”周鹤不愧是学生会干部,砸出来的俄语如迫击炮似的。蔡一航站在旁边听,觉得他就是彼得大帝,就是列宁。礼堂空荡荡,除了他们俩,只有空空椅子。蔡一航还来不及抛出一颗俄罗斯的石子,两腿就打哆嗦。这舌头哪里还是木一扇说的接吻,而是被紧张扯出了一个结巴。

周鹤哈哈一笑,他对蔡一航说:“胆子是练出来的,以后你有空,我带你到麻雀山上练习演讲,你要做贸易,办企业,说话水平很重要,这说话不只是语言和语感,还有胆量和自信。”

院长专栏丨俄罗斯的雪——蔡一航的青春札记(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