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当阔处水新涨——侨商王步钗的回乡之旅（三）

少时过年，通常要把伺候了一年的猪杀了。王步钗收拾好庄稼，把瓦檐下干柴草搬到大铁镬旁。他力气大，又是家里的顶梁柱，这些活儿自然需要他张罗。

次日天还黑着，也就两三点光景，天井里猪嚎叫的声响，凄厉，歇斯底里。隔壁的堂叔、父亲以及请来的屠夫，一干人抬猪的抬猪，打猪杖的打猪杖，褪毛的褪毛，各司其职。养了一年的猪，割猪草，熬蕃薯藤，每天按点到猪圈喂食，辛苦了一年，把猪供肥。年末，除了留点猪下水打打牙祭，连块肉都舍不得留给自己，绝大部分卖给了屠夫，就留那么几斤三层肉，还有大半个猪蹄熬肉冻，兑付一年的欢喜。辛苦归辛苦，杀猪的气氛还是欢乐。

那个时候，山上人家，彼此都差不了多少。想起一年的秋天，山园里收获的油菜籽，晒干簸净，他背到枫岭乡政府粮站去卖，粮站的人刁难他，不肯收购。不知是找茬，还是杀价。少年的王步钗还是机灵，就去粮站附近的小百货买了一包五一香烟，跑到村支书家，边哭边讨人情。书记出面，卖了十几块钱，给二弟三妹缴了赊欠学校的学费，还有一点余钱，给父亲买了解放鞋。

瑞安是南戏鼻祖高则诚的故乡。瑞安鼓词不知是否源于《琵琶记》。王步钗很喜欢鼓词，《精忠报国岳飞传》一部鼓词他能唱下来，岳飞在牛头山沙地用竹枝习字读书，带领岳家军大战金兀术，现在想来还激情满满。还想起《杨家将评书》，杨延昭死后，杨宗保少年受命，兵征西夏，中计受困于金山笼，杨宗保前往探路，被万箭穿心而死。穆桂英挂帅出征，杀敌军，斩内奸，带兵赶到金山笼，与困军一起全歼西夏军队。爱人卧于病榻不起，他就在手机里下载几部鼓词，让岳飞、杨宗保给自己打气。

前几日在百度上搜索，看到《人民日报》登载的医学奇迹：

本报北京3月12日讯 记者白剑峰报道：一名大脑组织1/4被肿瘤占据的患者重获新生。近日，北京天坛医院完成一例罕见巨大颅底脑膜瘤手术，再创世界神经外科奇迹。

瑞安市西竂村甘漈峡谷 王祥明摄

王步钗很兴奋，比仙鹤给他从天山衔来灵芝草还要欢喜。漏掉的力气又像西寮村寨边的山泉，突突冒了出来。他给堂房兄弟王云贵拨了电话，王云贵是西班牙瑞安华人华侨经贸总会会长，他与驻巴塞罗那大使屈生武先生熟悉，请他出面协调医院的主刀教授，询问能否再次给妻子做手术。

也许是大使的面子，也许是被王步钗对妻子不离不弃的意志感动。教授终于答应为其爱人再次动手术。

物换星移，百事更迭。掰着指头计算，爱人昏迷不醒，满了一个月。那天，他与王云贵从大使馆回来，并排走在大道上。兰布拉大道还是原来模样，四百年后用大炮熔铸的铁水雕刻为高耸入云的哥伦布纪念碑，永久眺望浩瀚的地中海。无数次与妻子沿着兰布拉大道徜徉巴塞罗那的深衢古巷，信步地中海边上的沙滩，看鸽子成群。棕榈树如旗，猎猎招展。

圣埃乌拉利亚大教堂的钟声隐隐传至医院，褐色塔楼巍然矗立，状如方尖碑。想起和妻子陪同国内的亲朋好友、家乡领导去看永远在建的多子教堂、伊阿迪阿卡之家、古埃尔公园，如今却是倒在病榻，生死未卜，真是百味杂陈。

尘世间的沧海桑田，珠帘画栋，哪里抵得上与爱人相伴的暮雨朝云。再怎样华丽的汉习楼船，也抵不过西寮山中的萧萧落叶，漏雨苍苔。

灾难突如其来。很多次，他在问自己，这条路走对了吗？到巴塞罗那，赚了那么多钱，也见过了奢华和喧嚣。到头来，什么都无力，什么都无济于事。拿再多的钱，也难以唤醒爱人的酣睡。一度，他石头敲了似的，恍惚，如同梦游。如果时光可以倒退，影片可以定格，他宁愿就留在山上，任如梭岁月碾压他波澜不惊的青春。

云行于水，鹭游于天。医院中那对白天鹅悠游徜徉，苍天终不负西寮汉子的痴与执拗。历经又一个月的生死浩劫，妻子再次睁开了眼睛。当儿子的双手握住妈妈的手泪眼婆娑时，妻子轻轻唤了一声“你爸爸呢——”此刻，站在床边的王步钗，用力深吸了口气，他仿佛听见了窗外海水的奔涌之声，初夏的树叶纷纷爆出新芽。

以色列历史学家尤瓦尔·赫拉利在《人类简史》中说：“希腊人不会浪费祭品去祭拜命运女神，印度教徒也并未兴建寺庙来祭拜阿特曼。要接近这个宇宙至高权力，就代表要放下所有的欲望、接受福祸共存的事实，坦然面对失败、贫穷、疾病和死亡。”

回首往事。就像柏油路上，一辆急驶的汽车蹦起不明来路的石子，击中他的爱人。拿到医院报告单的刹那，天在旋转。两次手术后，2014年，爱人奇迹般苏醒过来。那天晚上，王步钗沉沉睡了十多个小时。长途跋涉到千山万水之外的巴塞罗那，与欧洲各色人群做贸易，三十年的奋斗、热情、幸福差点被击溃得体无完肤。

所幸，上天垂怜有心人。

收拢巴塞罗那苦心经营的商铺，告别巴塞罗那火热的红土地，告别浪漫的沙滩，只身带上妻子回国。他陪伴爱人在上海做了两年康复。那天在西寮的家里，我见到了嫂子，已经能自行起身走路。

去了巴塞罗那，走过王步钗留步青春的旧迹。我想说，兰布拉大道是浓墨重彩、变幻莫测的，是毕加索，是高迪，是蒙塔内尔。而西寮，守护王步钗少年时光的胶片，则是屋前柚子树浮动的暗香，是长满苔藓的甘漈峡谷中的鹅卵石，是苇草上会唱歌的花絮，是牛皮筋敲响的鼓词，是推着轮椅陪同爱人听到的高山流水，是高则诚的《琵琶记》。

生活从来不会给你如果，时光从来不会倒退。

山长水阔知何处。又有几个人能在波诡云谲里抽身退步到岁月静好？终究，我们走过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