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薇:中阿文化贸易使者,盛开在北非之地的“紫色鸢尾花”(二)

蓝薇:中阿文化贸易使者,盛开在北非之地的“紫色鸢尾花”(二)

蓝薇的独白

冰凉的啤酒咬了我的胃一口,又一口,发馊橘子味的饱嗝浪一样涌上来。喝了两个小时啤酒,啥菜都没有,我的腹腔隐隐抽搐。五个人从机场出来,灰头垢面就直奔贾哈姆家。不知道贾哈姆到底怎么回事,只是一个劲地劝酒,我肚子咕咕响,就像躲了个人扣指在敲击胃壁。不是说穆斯林不喝酒嘛。随行的技术员不断拿眼睛瞟我,他们是大老爷们,估计比我还饿。他们不会说阿拉伯语,与贾哈姆陌生,这酒在空无一物的胃腔哪吒闹海,着实够折腾人。我实在熬不住了,就问贾哈姆,我们已经八个小时没有吃东西了,能不能给我们上些吃的。贾哈姆哈哈大笑,连说不好意思。他赶紧招呼家人给我们上菜。贾哈姆给我们准备的主食叫库斯库斯,一种用清水、橄榄油、牛肉、蔬菜和晒过的小麦做成的面食。他告诉我们,他们在家中招待客人是允许客人喝酒的,一般都是先喝酒,酒够了再用餐。晚餐时间已过,他以为我们已经用过餐了。库斯库斯一下子就见光了。食物如同一双暖和的手,瞬间按住了我痉挛的胃。库斯库斯比较清淡,阿尔及利亚人喜欢辛辣的食物,贾哈姆还准备了烤羊、烤沙丁鱼、煎虹鳟鱼以及扒虾,薄荷味的奶酪。阿尔及利亚人喜欢煎、烤、炸、扒之类传统做法,不像温州人,海鲜做法花样繁多。

贾哈姆父亲是大学教授,母亲是柏柏尔的贵族。来此之前,我并不了解他的家庭状况。广交会上,我认识了贾哈姆,他当时订购了我的吹膜机,预付的钱一成都不到。他说我是他遇见的唯一会说阿拉伯语的女老板,不像商人,更像知识分子,与他们家相似。三万美金预订三十万美金的机器,这在一九九九年绝对是一步险棋。不过话说回来,与贾哈姆接触的时间不长,他给我的印象却很好,所以我愿意下一着险棋。做生意就是有风险的,下险棋就像开矿,不知道挖出的是黄金还是煤渣,心里确实没有谱。之前我的客户主要是法国、德国等国的欧洲人,但阿尔及利亚这块蛮荒之地点燃了我冒险的欲望。我非常喜欢梅丽尔·斯特里普、罗伯特·雷德福主演的《走出非洲》,这部获得奥斯卡大奖的爱情片不光有荡气回肠的爱情故事,带给我浪漫的向往,还有拍摄地肯尼亚的旖旎风景,让我攒足了到非洲的勇气。

贾哈姆当初拿着三万美金向我预订十台吹膜机时,我能从他明显有些局促的表情看出他的犹疑。显然,他没有底气,或者连他自己也认为是不可能的事。再三权衡后,我不仅签下了这笔订单,还主动提出带技术员到贾哈姆的故乡,帮助安装、调试机器,培训工人。

我大学读的是英语专业,回到老家温州古城后与一批志同道合的青年在公园路找了老房子,办了英语角。九十年代初期,说一口流利的英语口语让很多人羡慕。那个时候,公园路的旮旯英语角聚集了不少有志青年。记得与朋友朗读海明威的英语小说《乞力马扎罗的雪》,开篇句子记忆深刻:“乞力马扎罗是一座海拔一万九千七百一十英尺的长年积雪的高山,据说它是非洲最高的一座山。西高峰叫马塞人的‘鄂阿奇—鄂阿伊’,即上帝的庙宇。在西高峰的近旁,有一具已经风干的豹子的尸体,豹子到这样高的地方来寻找什么,没有人作过解释。”某种意义上,阿尔及利亚就是我青春之旅的西高峰,我不是豹子,却在这里找到了青春始发站。来到阿尔及利亚如同梦幻,超出了当年的想象范围。我对非洲的主要印象,就来自《走出非洲》的电影和海明威的小说。当初的这一着险棋,回过头来想,那是落对了。我现在常常和贾哈姆开玩笑,说他就是阿凡提,提着神灯,为我打开了丝绸之路贸易之门。二十一世纪延续了八世纪以前的丝绸之路,交通枢纽和运输干线取得了大规模扩张。随着大量投资被用于建设横跨欧亚大陆的铁路,长达七千英里的渝新欧国际铁路通车,火车可以从中国一直通到德国杜伊斯堡附近的物流中心。半英里长的火车在一个方向上运送的是笔记本电脑、鞋子、衣服,而从另一个方向运过来的则是电子产品、汽车配件和医疗设备。整个旅程十六天就可以完成,远远快于从中国口岸出发的海运。我后来将吹膜机运到土耳其、迪拜等地,不再需要当年发往阿尔及利亚那么费力。

阿尔及利亚是块神奇之地。这里的房子多数建筑在海边的山丘上,不时看见小伙子坐在山坡石头上,黑色的狗匍匐在脚边,吐着红色舌头。不知那石头是天上落下来的,还是房子的墙壁。远远望去,那些小伙子就像坐在云端。路边可见稀疏的椰子树,真高,简直要插入山坡上的云里,连缀在一起的棕色椰子像极了鸟巢。路上到处见到驴子。这些驴子背上驮的是什么呢?起初我以为是当地人往山上驮货,后来贾哈姆的妹妹告诉我,这是因为房子建在山丘上,阿尔及尔人又没有用垃圾桶的习惯,地上到处扔满了垃圾,环卫工就用驴子上山运垃圾,阿尔及尔人称它们垃圾驴。

/阿尔及利亚建筑/

阿尔及尔说起来是首都,却萧条,就像驳在地中海边上一条旧轮船,年久褪色。除了古罗马时期、法国殖民期间留下来的一些欧洲建筑,以及旧色清真寺,沿路的民居以及散落在苍黄山丘上的火柴盒式建筑完全可以“荒凉”一词形容。我和贾哈姆签下的这单设备,实在是冒险的。不要说他当时预付款只有一成,而且是在完全陌生的北非,对这里的人一概不熟。这三十万美金货物,随时都会成了河里的野鸭子,飞得不见踪影。

阿尔及利亚与摩洛哥就是双胞胎兄弟,又与中亚沿线国家紧密相连。七百五十一年唐朝与大食爆发恒罗斯之战,唐朝战败,杜环被俘,在中亚、西亚和地中海等大食(当时的阿拉伯帝国)占据之地流亡了十多年,写了《经行记》。他惊叹一路上的繁华和富裕:“郛郭之内,里闬之中,土地所生,无物不有。四方辐辏,万货丰贱,锦秀珠贝,满于市肆,驼马驴骡,充于街巷。”“琉璃器皿,瑜石瓶钵,盖不可数算。梗米白面不异中华。”杜环是那个世纪到过摩洛哥、阿尔及利亚,留下文字记录的极少数中国人。前段时间我在找相关阿尔及利亚的文献资料,八世纪之前几乎没有。阿尔及利亚地理上位于非洲,生活习俗却与阿拉伯国家无异。

/la casbah , 古老的阿尔及利亚建筑/

窗外树上的斑鸠在叫。如何教会贾哈姆厂里的工人使用机器,很烧脑。阿尔及利亚工人差不多就是调皮的孩子,说了前面的,忘了后面的。那个时候除了我会几句简单的阿拉伯语,带去的技术员都不会说。有些术语我也不会翻译。当时在阿尔及尔找个国内的留学生做翻译,很困难。我们的签证只有十五天,除了安装吹膜机,还要让所有的机器在我们离开之前顺利地跑起来,吐出阿尔及利亚人稀奇的杯子、保鲜袋等若干年后让贾哈姆腾飞的吉祥物。我们一天只睡四五个小时,吃住都在厂里。到了第五天,就有技术员因为水土不服加上饮食不习惯,病倒了。打倒那个汉子的,不知道是那些混合了奶酪、略带薄荷糖味的食物引起的肠胃不适,还是一路奔波加上时间的错乱。贾哈姆赶紧找了辆铃木摩托车,送他去医院。虽说阿尔及尔是首都,可贾哈姆的厂房在郊区,到市区医院需要将近两个小时。摩托车在明媚的秋阳中扬起谷粒似的沙土,覆盖了我的目光。我交待其余几个人继续忙活,自己则和贾哈姆厂里的会计找了一辆货车,随即火急火燎赶往医院。一九九九年的秋天,阿尔及利亚还是自给自足的经济,大多数人还要靠政府微薄的补助。他们的经济命脉都在撒哈拉沙漠,每年要用石油、天然气去别的国家兑换粮食。我所见到的阿尔及利亚,已不复《经行记》所描述的繁华。两伊战争、沙漠风暴以及刚刚结束的科索沃战争的灰烬还在波斯湾地区弥漫,尼罗河和幼发拉底河的血水尚未被巴格达的隆隆炮火烘干。我这个没有头巾包裹的女子在阿尔及尔的街道上奔跑,就像突然推门而入的闯荡者,如此另类。小货车跑出了颠簸的泥泞之路,干燥的土地里杂乱的芦苇花捎带着麦桔杆烧糊的气息,味道漂泊在异乡的乡村里。不知哪里来的勇气,我似乎洞悉了这块陌生土地的秘密。贾哈姆和他的助手,以及医院里的医生,并未视我们为异乡的闯入者,或者说将我们视为生意人,他们将我们当做尊贵的客人,找了最好的医生,给得了急性阑尾炎的技术员施行手术,安排了最高档病房。手术后一个多小时,挂了吊针,技术员苍白的脸渐渐有了血色,贾哈姆的教授父母以及他的妹妹也赶到了医院。那一夜,贾哈姆父亲母亲催着我和后面赶来的几位技术员回去休息,住院四天,全部是贾哈姆的家人在医院轮流悉心照顾。

“斧头劈开树木,却是寻找年轮的道路。”这句阿尔及利亚的谚语,类似于海明威乞力马扎罗山上的豹子,完全陌生的阿尔及利亚,就是年轮的道路,就是闯荡的豹子。阑尾之痛,将贾哈姆及其家人的善意刻进了我的心中。医院院子里的樱桃树正成熟,一颗颗果子红艳艳的,晃荡在我眼中,灰突突的黄昏竟然让我读出了天空之境的诗意。

(本文根据真人真事创作,文中主人公“蓝薇”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