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峡出平湖:郑瑜翻在巴基斯坦的风雨路(上篇)

高峡出平湖:郑瑜翻在巴基斯坦的风雨路(上篇)

郑瑜翻洗了澡,刮了胡子,喝了一杯咖啡,还是有些累。他零零碎碎做了几个血腥的梦。七点刚过,他就被窗外照进来的阳光打醒了。克什米尔的风吹过来,又硬又冷。暮色渐渐遮盖了黄昏。前日一颗炮弹从印控区域的克什米尔高高的山峦闪电一样落到了工棚之外,与郑瑜翻的工地仅距离四百多米,冲天的火光掀起了惊叫与哭喊,打跑了这些奋战在水库大坝边伊斯兰堡郊外小镇的中国人的睡意。

郑瑜翻老家在浙江省温州市湖岭镇呈岸,父亲郑步积一生从事开山建桥,爆破隧道,建设公路水库等。二零零九年,父亲带领建筑队一百多号人随葛洲坝集团抵达伊斯兰堡,参与一带一路上的水库、公路等项目建设,后因身体原因,回国治疗。二零一五年,郑瑜翻和哥哥郑鲁接手了父亲的事业。这是他们兄弟来到伊斯兰堡后的第二个项目,水库处于米罗姆和齐罗姆的交汇。这一百多号人中间有三十多个温州老乡。工地距离印控克什米尔地区直径只有两千多米。这枚炮弹是印方蓄意而为,还是军队不小心走火,巴基斯坦军方未将交涉结果告知他们。印巴战火这些年一直没有消停,不过基本是在克什米尔高山地带的印巴停火线。像这样近距离的,还是首次。

山谷里的溪水在窗外响亮。他们的简易房就建在山谷中稍微开阔的平地。推窗就可以看到南伽峰终年皑皑积雪。说是简易房,实际上还是以石头为基石,上面是木头结构,建了三层。郑瑜翻的房间算是最好的,带了卫生间。因为要常常在这里研究项目、开会、接待集团领导和巴方政府官员。其他工友的房间则是极其简陋,公用洗手间、公用浴室。没有电视,手机信号很差,要上网查阅一些资料也很艰难。从伊斯兰堡到工地,直径距离并不远,而山上的公路几乎就是山崖上开凿的蛇形路,悬崖底下湍急的水声隐约可闻,抬头便是高耸入云的山峰,犬齿交错。来此之前,郑瑜翻在西班牙生活了十余年。若不是父亲病故,很难说,他会与如此荒凉的边界高原生活有所交集。水库大坝的建设已接近尾声。原来密集的建设工棚逐渐拆除,这枚炮弹如同急遽的大雨,砸出夜空里骇人的心悸。郑瑜翻连夜赶往巴政府所在地,与巴方商榷,寻找工友的安全撤离点。集团也来了急电,一位高层领导坐着军车急急忙忙来到了工地,大坝是中巴经济走廊建设的重点项目,对于伊斯兰堡电力供给和饮水举足轻重。

九月的克什米尔山峦更加荒芜,散落的金色银杏、枫树在稀稀落落的葱绿树丛间燃烧开一片火炬。郑瑜翻召集工友以及参与建设的“巴铁”开了会,将相关事项一一落实,已是凌晨两点。对于工程队的安保工作巴方向来重视,次日清晨,迅速增派了两军车的军人进驻。

在工地巡逻的巴方军人

从青藏高原冲刷下来的山泉曲折而行,进入秋季,滥觞的雨季收了尾,河谷就浅薄见沙石了。山谷两岸的连绵群山,演奏的歌谣单调寂寞。这块荒凉的贫瘠山地,被流沙遮蔽了飞鸟,被裸露的山崖阻挡了春风。看着大坝逐渐显露雄姿,郑瑜翻倚靠不锈钢栏杆上,望着坝底闸口水声喧哗,奔涌之声响彻山谷,回荡群山,绿汪汪的水库辉映天空中的流云和飞鸟,他从来没有这样感受到心的沸腾。二零一五年告别妻子和女儿、儿子,来到这完全未知的荒芜之地,每个夜晚听着狼叫似的山风,仰望群山之巅黑魆魆的在风中激荡星辰的树木,关于西班牙温暖的家,中国生他养他的故乡、母亲、父亲以及朋友同学,一遍遍蒙太奇在清冷的夜。西出喀什,这些工友,还真有“百战黄沙穿金甲,不破楼兰终不还”的意思。临危受命,从父亲手中接过旗帜,扛起责任,响应国家一带一路建设的政策,如今,所有的寂寞和被思念撕咬的夜,渐渐与喧哗的水一道升腾。

高峡出平湖,这是他青春的骄傲。

一个男孩沿着窗外的石子路慢吞吞地走,怀里抱着大公鸡,走过工棚前运石头的蓝色卡车,红色鸡冠嫣红了山岗。男孩叫穆拉萨夫,住在山外不远的村庄。郑瑜翻与他们很熟悉。前几日,老乡回了趟中国,带回许多温州的海货,鱼干、虾姑干、虾米,郑瑜翻就给穆拉萨夫送了一些。这大公鸡就是男孩母亲送过来的。这里的“巴铁”,与他们相处了一段时间,就像老家的隔壁邻居。隔三差五,会给他们送来恰巴第、飞饼、热气腾腾的羊肉咖喱煲,还会帮他们做咖喱鸡饭。巴基斯坦的食物多数油腻,初到巴基斯坦,一到村庄,郑瑜翻就能隐隐闻到空气中弥漫的咖喱与烤肉混合的气息。长期生活在海边,温州的“江蟹生、鱼面”的鲜味挥之不去。而地处巴基斯坦西南山地,能够吃上“巴铁”做的土豆饼、咖喱鸡,算是额外的福祉。

给工地上的中国人送大公鸡的小“巴铁”

过了初秋,房间里有些干冷。刚硬的风抖出工棚帆布簌簌的嘈杂。“巴铁”送给郑瑜翻一只比橄榄球稍微大的边界牧羊犬,郑瑜翻给他取名小咕噜。据哥伦比亚大学心理学教授Stanley Coren负责的名犬种研究课题报告,边境牧羊犬在犬只的工作服从性和智商列为第一名。这家伙皮得很,成天惦记着他口袋里的咕噜肉,会抽丝剥茧似的翻他口袋,口袋里没有,就蹿上橱柜或灶台。

未到一年,小咕噜高过小圆桌了。

离工棚不远的山坡,芒果大部分摘完,稀稀拉拉几个挂在叶丛间,熟透了。夏天一过,村庄街头、集市到处可见卖芒果的。“巴铁”刚刚摘了几篮子芒果送到了工棚。芒果在巴基斯坦又叫望果,意为“希望之果”。伊斯兰堡附近多省是芒果之乡,郑瑜翻认识一位广西老乡,在伊斯兰堡附近的乡村收购芒果,运往内地。集市上的芒果品种很多,那种最好的西芒,两百卢比一公斤,折合人民币十元左右。郑瑜翻找了个颜色有些暗黄的,估计有点腐的芒果扔在脚边,小咕噜绕来绕去,用前爪搭在芒果棕黄色的那端,扒拉了几下,卷起舌头舔了舔,不知道芒果尚未熟透,味酸还是腐了难吃。小咕噜朝他小腿拱了两下,挂着耳朵不吭声,走开。郑鲁撕下几片牛肉,也蘸一点咖喱,拿在手上,这家伙立即蹬开后腿,闪电一样扑了过来。这家伙鬼机灵,一有风吹草动,耳朵就会竖起来,像是装上了电流传感器。爱吃咕噜肉的小咕噜也是女大十八变,才养了两年多,就长出了万种风情,时时见到有好色之犬在葡萄树下,蹲伏在枯黄的葡萄藤下,不知是瞄它还是等待它召唤。小咕噜喜欢把脑袋别在栏杆里,别在葡萄架下,眼睛里流动着帕米尔高原上的浮云,眨巴眨巴,讨他喜欢。就连上下楼梯,也要东别西别,做出不同神态。

巴基斯坦人喜欢吃咖喱咕噜肉,郑瑜翻也喜欢,甜甜的,就像少年时在老家吃的粉肉蒸儿。巴基斯坦是伊斯兰教之国,不养猪,也不吃肉。郑瑜翻从国内出来,会带些风干的腊肉。机场安检,遇见中国人带的这些肉,也不会为难。山谷村庄里,“巴铁”畜牧牛羊,到了休息日,他们就送过来自己畜牧的牛肉、羊肉,在山谷的平地,铺开毯子,与他们一起以地为席,以天为幕,边烧烤,边聊。日子待久了,有些“巴铁”会说几句生硬的汉语,还有些会说英语。不过大部分的交流,需要翻译。

“巴铁”不喝酒,方圆几里,买不到酒。就有工友老乡买了大缸,买了巴基斯坦的稻米自己酿酒。这里的稻米细长,足有四五厘米长,和温州的稻米不一样,看起来更像白萝卜丝。

到了冬天,山谷更冷。窗外的山峦上就会积满雪,一到夜间,树木噼里啪啦,类似野兽杂乱的叫声,几口米酒入腹,便能赶走寒冷、寂寞这些山谷间的魔兽。山谷间与印度河源头游荡过来的山风,几年下来,撕咬出郑瑜翻古铜的肤色。砖砌的火炉冒着青烟。木头噼哩噼哩地燃烧,与塑料瓶子烧焦的烟雾混杂在一起。

克什米尔山上的雪峰

郑瑜翻和监理铺开设计图,再过一个多月就是深秋,这山谷里,就要霜流而至,雪花夹击。很多山路就要封山。大坝要尽快合围,集团总部高层与巴政府高级官员要一起参加合围仪式,他们这几天都在加进度,有些工友忙到了凌晨。又下起了雨,夜晚的山地格外冷。郑瑜翻以往日两倍工资,临时雇了几十个当地的“巴铁”帮忙。他们要赶在霜冻之前,将水泥混凝土全部浇灌。他们已经组织有关机具、外加剂和保温材料进场,并早早做好施工硂、砂浆及掺外加剂的试配试验工作。塑料薄膜、彩条布、棉毡和草帘都已从伊斯兰堡运抵。

工地距离首都伊斯兰堡只有三十多公里,路程不远,路况却差,山谷间经常滚落石头,就连六缸的霸道越野,时数也难超过二三十公里。哥哥郑鲁二十出头就跟着父亲开路铺桥,建隧道打山洞,郑瑜翻则早早被父亲送往西班牙。在山里的时日久了,这样的路况也习以为常。印巴原来是家人,都是英国殖民地。“圣雄”甘地以“精神的力量、真理之路、追求真理”为信念,领导“食盐进军”,发动“退出印度”运动,一九四七年八月,印巴因宗教信仰不同,分别宣布独立。印度区域主要集中于恒河畔,巴基斯坦则主要居住印度河畔。独立后的印巴战火不断。一九五六年三月三日,巴基斯坦改为共和国,定名巴基斯坦伊斯兰共和国。或许是巴基斯坦的“母亲河”印度河发源于青藏高原,或许是中巴经济走廊建设,中巴如同一棵树上的连理枝。郑瑜翻说,因为工地多数是在偏远高原山地,生活、医疗条件之差,着实难以想像。他们承建的水库、隧道、公路等基础设施项目,应了“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这句老话,安寨扎营,遇山开山,遇河架桥,这是他和哥哥郑鲁当下青春的本色之舞。

雨特别大。阴冷的雨,就像扯出的棉絮。这雨一下,就容易出幺蛾子。裸露的山体,特别容易滚落泥石流,或塌方。这雨一砸进脖子,就像冰条儿滑落在脊梁,冷得你打摆子。几十吨的水泥裸露在天底,几十号人赶紧往工地上跑,抖开帆布,蒙盖水泥。谁也不知,这冰冷的雨会与塔吊较上了劲。嘎嘣嘎嘣地断裂声,被雨声湮没了。几十吨钢筋山洪似的,一股脑儿往沙场汹涌。

一只黑黄相间,长着巨大腹部的大黄蜂不知哪个树洞飞出来,一头撞向了一个老乡的额头,把他的绒帽子也踅出了一个明晃晃的孔穴。泥石流一般涌过来的钢筋,碾过一片尖锐的救命声音,如同滚过的惊雷。

当一个亲历者向我说起这事,我还能听到他牙齿嘎嘣地发冷。那天那只大黄蜂追着他,从来没有见过如此巨大的黄蜂,还好他戴了绒帽子,被黄蜂追出了水泥场,大约有一公里,最终被狠狠地踅了一口,黄蜂的长针刺出的肉包足有小馒头那么大。就在他蹲伏在地上疼痛难捱,塔吊顷刻就发出了巨响,震动山谷。相隔多年,说起这事,他惊魂未定。大约过了一个星期,脓包消退。他长年医治不好的风湿病,奇迹般痊愈,如今竟健步如飞。

如果说所谓的命中劫数是存在的,相信这只大黄蜂就是拯救老乡逃出生天的神。

那天,郑鲁有要事需要处理,正在回国的途中。

郑瑜翻赶到现场,雨像豆子,砸在混乱的沙场上。几十只探照灯穿过雨幕,有两个老乡被砸伤了腿,被工友扶到了工棚,还有一个老乡和一个“巴铁”还被压在钢筋下,看来伤势不轻,郑瑜翻一边指挥现场处置,一边联系指挥部,安排车子将受伤的工友送往伊斯兰堡。这山里到伊斯兰堡路途并不是特别远,但下了雨,最担心山崖上的岩石和泥石流。郑瑜翻叫司机赶到附近的乡村医院,先把医生带过来对伤口简单处置。这司机被吓懵了。一哆嗦,竟把车钥匙掉落在了车轮边的草地,雨哗哗的,郑瑜翻站在泥泞的沙场,已经忘记了雨的冰凉。他将右手的大拇指和食指放在嘴里,呼出哨声。小咕噜跑过来的速度,比砸在夜里的雨还快。郑瑜翻把手里的钥匙对着小咕噜晃了晃,作了示意。这家伙绕着草地转了两圈,就把车钥匙给叼回来了。

巴基斯坦乡村诊所排队侯医的“巴铁”

聚在滚得七零八落的钢筋堆边上的几十个工友,呐喊着,齐声吼叫,搬开钢筋条,扒出血肉模糊的工友,七手八脚抬到郑瑜翻车上。灯光穿透了雨夜,车子排气管抖了抖,冒出一缕白烟,很快就消失在莽莽群山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