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0年·华商影响力|潘世锦:在荷兰凝聚“侨心侨力”回报家乡(下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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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0年·华商影响力|潘世锦:在荷兰凝聚“侨心侨力”回报家乡(下篇)

堂弟眼中的潘世锦:少年时就和别人不一样

潘世锦先生的老宅(《温州日报》最早在此创办)

潘世柱是潘世锦先生的堂弟,晚两岁,1965年参加援越抗美战争时年尚19。他退伍之后在镇上做老师,与我同事,也是忘年交。那时我二十来岁。他是博学之人,喜欢哲学,又在硝烟弥漫的越南前线出生入死过,魁梧的身上散发神秘而诱人的光芒。我对萨特、黑格尔、房龙的兴趣,就是从他那里感染的。如果用一个庸俗的词语形容,他就是冰心笔下的“小橘灯”,以温厚和沧桑,安放了我另一个青春。乡下的教书日子就像小方山松涛间的涧水,跃动磷火一样的微光。我隔三岔五往他松坦旧居跑,咪一两小酒,听他讲萨特、房龙,以及战斗故事:为保护越南北方的桥梁、城市,六六年八月十三日在越南谅山遭到美国空军一百多架飞机的轮番轰炸,战斗激烈,一天没吃饭。战到中午,一枚二仟磅的炸弹在离阵地三十米处爆炸了,整个连队被巨浪般的尘土掩埋。活着的战友扒开尘土,爬起来就继续战斗,他说一天就打下了十六架敌机,还给我看了他的战功证书。他是我敬仰的前辈,也是像长篇小说般传奇的人。从小方山村口进去,青石柱上就有他撰写的碑记:方山地虽僻小,然历史悠久。自狸猫山传说后,祖宗自省训道,子孙以善德传承,勤劳俭朴治家,至今族人遍布世界各地,尤居欧者,颇有成就。碑记下还有潘世柱先生撰写的对联:狸猫山上祖训传承千秋万代,方山尖下炊烟遍布五洲四海。

潘世柱先生说,他这个堂哥,少年时就和别人不一样。他现在还记得,当时没有公路,要挑一、二个星期的粮菜步行三十五里山路到湖岭中学。一路上锦哥经常帮力弱的同学挑东西。他说有一次几个同学星期天留校没回家,在校外种着茭白的水田里抓了好些泥鳅,但没油没法烧。锦哥说:他有办法。他用家里托他买油的侨汇油票和钱到粮管所买了菜油给大家烧泥鳅。烧熟了那个香呀!泥鳅这家伙,当地人形容为水中人参,上等滋补品,何况当时还是国家困难时期,大家都半饿肚子,一端上就争着吃了。锦哥看我们吃,就一直在旁默默看着,一大盘吃完了,他都没动筷子。

我在教育局任职期间,知道潘先生资助很多农家子弟,几十年不忘初心,得他资助的孩子数量之众,早已是无从累计。有些得他资助而读大学的孩子会给他写信,或者过年过节发微信问候他,这时候他就会把椅子搬到窗边,泡一杯绿茶,借着薄薄的光线读信,读他幸福的事。这一天,我在小方山和潘先生一起坐在长木条凳子上,说起类似的这些事,先生脸上写满了风轻云淡,君子怀德,毫不夸张,潘先生就是这样的君子。德不孤,必有邻。这样的人生肯定不孤单。因为心里有爱,心里便满满仁德。他热心各种公益活动,资助汶川地震灾后建设,支持湖岭桂峰建设学校、公路、桥梁以及其他各种公益事业,这些日常里种下的印记,就是坳后那个记录下青春筑梦的小学堂边的井水,绵远的流动中,成为一把弹奏岁月苍茫的琴弓。我多次对好友胡仕汉说,我们应该记住潘先生这样的人,这样的人,就是我们后人最好的教科书。

70年代前往荷兰:尝遍苦辣扎根海外,心系家乡促发展

潘世锦先生与夫人的合影

沦落天涯之人,若借得一方荫凉,或屋檐歇脚,便如同倦鸟归林,即便残灯落碎花,也是温暖的。

潘先生是一九七三年前往荷兰的。

荷兰在日耳曼语中叫尼德兰,意为“低地之国”,因其国土一半以上低于或几乎水平于海平面而得名。莱茵河、马斯河纵横国土之上,这一点,有点类似于南宋时期的瑞安古城。他父亲和小叔父就是在这里开餐馆的,餐馆叫“皇家酒楼”,名字很洋气。潘世锦先生的父亲族谱上叫济科,村里人都叫他积料,不知是登记户口时抄写错误,还是这“积料”二字更接地气,不得而知。

有人说,苦难是一本书。

好不容易恢复了身子,父亲举债兄弟俩合伙开了酒楼。酒楼取名“皇家酒楼”,洋派得很。在海牙,最不缺的就是皇宫类建筑,比如国会大厦,还有和平宫,联合国国际法庭、国际法图书馆和国际法学院的所在地。他父亲的酒楼美其名曰“皇家”,实际上很普通,在当地最多属于三流。他过来后就在父亲的酒楼跑堂、洗碗。在海外不像内地,虽是自家开的餐馆,也由不得你颐指气使或做公子哥的。何况他的父亲并非发迹的华侨,而只是潦倒的劳工而已。潘先生年少时左手被火烧伤,酒楼中的活计别人做起来看似简单,于他却有着相比较他人三倍五倍的艰难。左手夹着碗,右手托着盘,要像弄堂里的风一般奔跑,稍微不留神,就会将一叠盘子摔得稀里哗啦。有时受了训斥,他就会在黄昏暮色里跑到莱茵河岸,落在苍茫河流上的飞鸟影子,就是一个二十出头年轻人袅袅河川上的暗淡神伤。他甚至会站在这个欧洲西面城市少有的雨里,任其一股一股地冲刷。日暮乡关,哪有晚风吟唱,唯有寂寥辛酸。由于经营不善,他仅在酒楼干了半年,“皇家酒楼”就关门了。

到海外并非就是白云出岫。很多人到了海外往往也是烤炉上的小烙饼,前胸后背粘连在一块,煎熬得很。这一点,潘先生很有感触。父亲的“皇家酒楼”关了门,他就失业了。有些人并不知他家庭的状况,以为“皇家酒楼”的老板儿子肯定是公子哥。也有人知晓他出国前是教师,猜测他肯定干不了重活。而且他左手又微恙。这时候,他在海牙各处找工作,根本没有餐馆或工厂雇佣他。后来还是同乡收留了他,在餐馆给他谋了个差使。夜雨屋漏,他在餐馆里什么活都干,炒油锅,蒸菜,打杂,由于过于拼命,扛了一大袋米往楼上搬运时竟将自己累得吐血三口。当时也不知吃了三颗什么药,躺了没几天就又去干活了。他身体素质不如别人,但在那个餐馆,他最拼,最不会挑三拣四,因而拿到了最高工资,每个月一千二百荷兰盾。这在当时不是小数目,相当于人民币一万多,他是七一年民办转正的,其时工资三十多元。

潘世锦先生在海外开的餐馆

这样过去了一年,他积攒了些钱,又到亲戚那里借了部分,和父亲在海牙开张了新的“亚洲酒楼”。这个时候,因为他有文化,人缘好,又在餐馆积累了不少经验,酒楼的生意很快火爆。稳定下来后,他就写信给潘世柱老师,桂峰山上的孩子他忘不了,左邻右舍他忘不了,他要做点事。彼时荷兰生活哪能和小方山这样的岭上人家相提并论,虽然潘先生他们在荷兰尝遍苦辣,但与方山尖的岭上人家排列在一起,将这个隔着千山万水的郁金香王国形容为人间乐土也称不上夸张。潘世柱老师就按照潘先生的嘱托,到瑞安公安局外事处了解清楚出国的程序,按照公安局的申请书模版誊写好书信寄往荷兰,潘世锦先生再以他个人名义寄往内地,以探亲名义帮助小方山上的农家子弟以及他当年的一些学生出国。当时往返机票一万多元不是小数目,全部都是潘先生自己出资。到了荷兰后,他把自己的餐馆作为这些乡邻的落脚点,然后他再跑移民局、大使馆,把各种手续办妥。比如他们村里的潘世钦,原本不归这个姓,是因为家境贫寒过继投靠小方山的,他落户的小方山潘氏房族也穷得解揭不开锅。潘先生怜其窘迫,亲笔写信,致电瑞安公安局,委托乡人,耗费近三月,将潘世钦以探亲名义办到荷兰。现在在意大利开办皮革工场的潘世者,八三年也是由潘先生费心勠力,自掏腰包,帮他申办到荷兰。同期出去的还有桂峰乡邻村岙口的黄克际,也以相近的方式抵达荷兰。

这样的事,潘先生从不消停。前前后后,经潘先生无私资助远赴海外的侨胞,计算上后来他们在外养育的子女,如果有一本名簿,估计记录下的名字足够厚厚一册了。潘先生从不求回报,几乎所有我采访和接触过的人提及潘先生,言语里都自然带了份景仰。走在桂峰山野,走在小方山兜兜转转的村落,看到潘先生为村里建造的利民米厂,看到他资助建造的道路、祠堂、礼堂、校舍,还有铺架在山川之间的桥梁,闻松涛之悦耳,听白鹭之鸣响,山泉在石崖弹奏,宛然觉得,这些潘先生留下的印记,就是无言的日志,成为旷野之诗,题寄在乡野方寸小物之间却自在翱翔于天地。我那天在读帕斯卡尔的《思想录》,有两句话直接掘开我对潘世锦先生的感召之泉:

只是由于疏远了仁爱,我们才彼此疏远的。

一个人的德行所能做到的事不应该以他的努力来衡量,而应该以他的日常生活来衡量。

潘世锦先生与夫人、妹妹、妹夫一家人合影

《潘氏族谱》里有四句话:“益以谦受,德以施厚,嗟以处士,德善其备。”这些话,或许就像小方山石缝间的山蕨,遒劲地盘踞在故土山崖。我们常常说,赠人玫瑰,手留余香。桑麻果树,那是可数的,而德善之事,那是春风里一颗落到泥土中的种子,会长出蓬勃甚至遒劲的植物。潘先生资助过的、帮过忙的,有些人会言及他人,有些人则会记忆在心。我行走在欧洲,行走在一带一路上,时时感念着,许多先生影响过的人正在影响着另一些人,就像蒲公英把种子带到了更远的远方。潘世柱老师的碑记和对联,那是写给每个小方山的族人的,也是潘世锦先生七十多年历程的烛照。潘先生的伯父、父亲、小叔父是瑞安最早一批到荷兰的侨民。潘家是大家族,四兄弟一个姐妹,后也随其胞兄弟旅荷。潘世锦先生这一代人堂兄弟姐妹26人,绝大部分都在荷兰、西班牙等地。如果算上后来陆续出国的亲戚,已经有五六百人。桂峰山上有将近七千人在海外,我行走意大利、西班牙、希腊、匈牙利等地,问及潘世锦先生其人,评价之高,无人出其右。

曾任旅荷华侨总会会长:二十年不忘初心,续写华商的锦绣篇章

气候逐渐变暖。山上已很久没有下雪,就算是年底,也只结出薄薄的冰。窗玻璃顽强地生长出白白的霜,那是蒲公英一样毛绒绒的轻盈。

已记不得故乡是哪一年下的雪。只知道还没有去往荷兰的时候,放了学,年届二八的潘世锦就会收起落满粉尘的教科书、备课本,他与村里的族人并无很大区别,也要到挨次错落在云层密林的山坳或梯田收拾农活。低矮昏暗的泥屋里,往往飘荡着糟烧酒浓郁的香气。起起落落的峁梁上,泥屋的烟囱慷慨地扯出连绵不断的炊烟。山头上的喇叭就像公鸡打鸣,谷场堆出了月亮,番薯园被山风煽了情绪,娃儿们在打滚或刨犊子。读书这碗饭哪有那么容易端上,不少娃就是阿姆斯特丹的风车,转了几圈,就停止了转动。读着读着就消失了。这个时候,作为乡村教师的潘世锦就会有种说不出的憋屈。他教书的年代,村里的孩子能上学就不易了。桂峰又是高山,如果要考到湖岭区中读书,就更不易了。出国,便成了很多人新的命运火车站。

一九九六年,潘世锦先生接手旅荷华侨总会,这会长一做就是二十年。他深切感知着飘零他乡之人的孤苦。在外谋生,还承担起这样的公益事业,若不是怀着十二分的虔诚,那是很难做好的。第一次世界大战期间,桂峰出去的华侨多数以劳工身份,也有海员。李鸿章等清朝重臣推行洋务运动,委派浙江知府朱其昂和道员盛宣怀筹设招商轮船局,在宁波、温州两地设立市舶局。晚清到民国期间,海运是通往荷兰、西班牙、意大利、法国等欧洲国家的空中走廊,南宋陆游行舟瑞安塘河之上,仰望青空而叹“蓬莱定不远,正要一帆风”时,他肯定没有想到九百年之后的瑞安人能直挂云帆,在蔚蓝的大西洋和太平洋乘风破浪。欧洲历史的烟雨中,也走进了不少桂峰人。山河破碎,风雨飘絮,在外如沉雨打萍是老辈华侨的寻常遭际。几十年过去,海外还有不少华人食不果腹。联系自己的经历,潘世锦先生难抑酸楚。

同村的侨领张志玉带领旅日侨胞穿越封锁线归国,带领十八名侨胞在广州从事抗日救国运动。他的长辈,紧挨小方山的坳后村(就是潘先生当年从教之地)的老华侨、爱国海员詹玉甫,是温州著名作家郊庙的祖父,坳后村党支部书记、郊庙叔父詹应跑还保存着驻威廉斯坦大使馆开具给侨务委员会驻沪侨务处的关于他父亲的介绍信:

海员詹玉甫,中华民国浙江省瑞安县人,现年四十三岁,在荷属西印度古拉索岛任海员。一九四二年二月当地曾发生华籍海员惨案,古岛政府兴油公司共谋屠杀我同胞。该案经由外交途径径向荷政府提出严重交涉,迄无结果,我政府因荷兰之态度顽强不改——

向有关当局交涉准予免费乘坐船车。为感,特此介绍

此致 侨务委员会驻沪侨务处

詹玉甫是他的乡邻,也是他的族人。潘先生看见这张发黄的介绍信,泪就出来了。在海外的辛苦一下子溢满了时光。潘世锦先生说,国侨办、大使馆对海外华人从来都很温暖,像詹玉甫这样的普通海员,大使馆也会专函致电侨务处,免除路费并予以照顾,这在别的国家不能想象的。潘世锦先生的父辈,有人在欧洲做劳工,有人卖伞,还有人挑担子走街串巷做兑糖客,也有长年漂泊在海上做海员的。他说,虽然去国万里,但对祖国的分量有多重感受更深。

潘世锦先生的餐厅现交由儿子打理

到他谋职旅荷华侨总会时,总会已日薄西山,接近荒废了。倦鸟归巢,潘先生就像整理年久失修的荒园,亦如经营他的餐馆,就这样把担子挑了起来;事无巨细,他把总会当做感情的联络站与安排华人就业的经纪所,充当解决家庭纠纷的和事佬、咨询海外政策的活平台与捍卫华人权益的加油站。为了更好联系国内外侨胞,他还委托潘世柱寻找网络公司,为旅荷华侨总会开办了网站。二十年下来,旅荷华侨总会就像桂峰山上峡谷间流出来的水,手泽光润,水烟凝碧,以名扬四海,留得湖光山色形容,也不为过。这二十年,潘世锦先生几乎将全部家业交给了儿子,他说,比起海外华人团结一致谱写的锦绣篇章,个人的浅斟低唱实在无足轻重。鲁迅在杂文《导师》的结尾写道:“不如寻朋友,联合起来,同向着似乎可以生存的方向走。你们所多的是生力,遇见深林,可以劈成平地的,遇见旷野,可以栽种树木的,遇见沙漠,可以开掘井泉的。”潘世锦先生后来四处奔走,为侨胞争取权益,为华侨争取地位,帮助更多的乡邻融入到海外,那种心态也许就类似于鲁迅先生所说的“寻朋友,联合起来”,这是海外游子永不消逝的电波。

旅荷华侨总会是国侨办正式注册的机构,做这样的公益事业,如果不保持一种情怀,不将其视为理想之地,那是很难以为继的,更何况潘先生二十年不忘初心。他四度应邀回北京参加国庆50、60、70周年和抗日战争胜利暨反法西斯战争胜利70周年阅兵仪式,并受到了国家领导人的接见,那是历史开出的一张证明,也是时间给予一个桂峰游子的认证。

在事业上,潘先生在荷兰树起了一面大旗;此外,他还在莱茵河畔归就了一方池塘,给风雨飘萍的游子搭起了一方凉棚,接下阳光,泡好暖茶,让候鸟般的乡人歇一歇脚再赶路,让乡人在海水荡漾的他乡,摸得着温暖,找到了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