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大利漫行记|安科纳的鸽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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意大利漫行记|安科纳的鸽子

意大利漫行记|安科纳的鸽子

在地图上检索,安科纳刚好位于意大利巴里镇前往米兰的中心位置,从巴里镇出发绕道罗马,再前往安科纳,我将近奔走了一千多公里。“安科纳”之名来自希腊语,翻译成中文就是“肘”,我用红笔把安科纳的地图描出来,大概是因为他的版图延伸到亚得里亚海酷似一个人的胳膊肘,这词语“肘”还真是用得准确。我在安科纳城翻看意大利的史料,据说安科纳城最早就是公元前4世纪锡拉库萨的希腊人们建造的。我所看到的安科纳还保留着原初的城貌,这里几乎看不到新建筑,多数建筑还是几百年前的。数百年前铺就的扇形石砖街道,布满了历史烟尘的石头墙,无不彰显时间的况味。

在安科纳,我借宿在朋友蒋豹家。意大利的每个城市,似乎都有不少的温州移民。蒋豹夫妇是在上个世纪末到意大利的,时间不长,他们在邻近安科纳的农村经营一家皮具工场,说是工场,更确切地说,是作坊,一百多平米,十一个工人分别来自温州和福建。他们是这里很多在意大利各个城市创业者的缩影,从在工场做工、到餐馆做服务生等最辛苦的行业做起,积累了一定的创业资本后,再自己办工场、开餐馆、做小商品批发,慢慢形成气候。

安科纳是我走过最美的意大利小镇,荷尔德林说,人,诗意地栖居。如果要以我的旅途经验做个选择,最适宜也最富有诗意的栖居地,除了阿勒泰的白哈巴、江苏的扬州,就是安科纳。安科纳的每一处都充满了人类对诗意栖居的想像和解读。树在。山在。大地在。岁月在。城堡在。更主要的,还有看得见的辽阔的海以及点点帆船,有安得其所的意大利原住民。意大利的很多城市比中国的城镇还要小,安科纳在科罗山上,站在对面的高山上遥遥望去,它就是夏日掩映在绿意葱茏的中世纪城堡。朝阳初升的早晨,整个意大利还沉浸在沉沉的梦乡时,我喜欢在这个迷宫一样的城堡度牒,穿过中世纪的凯旋门,站在山坡上,辽阔的亚得里亚海如此相近,似乎能隐约听见悦耳的涛声。

在安科纳,每天都是被鸽子叫醒的。我的卧室窗外就是鸽子巢。意大利与中国时差六小时,意大利人在清晨七点前几乎都在沉睡着。我不知这些鸽子是否是为我的到来而在露水晞晞的晨光中肆意拨弄意大利的美声,还是它们受了勤劳的温州人影响也朝五晚九地过日子,它的欢歌在安宁的山坡显得特别清亮。邻家的蔷薇花开得正欢,爬满青藤的石墙估计有七八米高,墙头有好多人工凿出来的洞穴,好多的鸽子就在这里筑巢。我问过朋友,得知这些鸽子都不是豢养的,而是来自各个地方。说白了,这些就是野鸽子。英雄不问出处,安科纳人对鸽子或说对动物、对生命的尊重,真是值得我们敬仰。他们不只是为这些不明来路的野鸽子精心筑巢,为鸽子的巢上安了瓦当,甚至还在瓦当下专门开辟了一条廊道,那廊道就是鸽子的运动场。他们还在廊道的两边铺上了金黄的麦竿,每天清晨或黄昏,我看到不少的鸽子沐浴金色的光芒,在廊道上云中漫步。那种优雅的样子,就是我们在电影中看到的踌躇满志的城堡里的公爵,或者就像是站立高岗上的王子。意大利是但丁的故乡,二十年前,我读过但丁的《神曲》。其中古罗马诗人维吉尔和他的初恋贝雅丽特是但丁尽情歌唱的人。

你是我的大师和我的先辈

我单单从你那里取得了

那使我受到荣誉的美丽的风格

这是但丁在《神曲》里写给维吉尔的赞美诗。在安科纳,鸽子也有着维吉尔一样的地位,他们可以在门口走来走去,在院子里赏花喝水,咕咕叫的时候随时可吃上一顿刚收成的麦子,与人类共享流转的美丽时光。意大利人是否把这些来路不明的鸽子看作大师和先辈的化身,鸽子不能告诉我,也没有谁可以告诉我。意大利是充满艺术感和历史感的国家。行走意大利,分明觉得古罗马的巨人是躺着的,无比慵懒地啃着欧洲文艺复兴的面包,吃着古罗马帝国的带血丁骨牛排,他们有世界上最好的橄榄树,有着无比广袤的葡萄庄园和麦场。几百年前祖先就已为他们准备好了房子,历经几百年的风摧雨蚀,道路至今还坚实无比,一直通向神秘的罗马。历史的窗头,“古罗马帝国”五个字铺上了厚厚的麦秸杆般温暖,并如红酒般让人迷醉。地中海的风所过之处,连高温天气里的海边礁石也是湿漉漉的,怎么慵懒也不为过。1950年11月,为纪念在华沙召开的世界和平大会,毕加索画了一只衔着橄榄枝的飞鸽,智利著名诗人聂鲁达把它叫做“和平鸽”,也许安科纳人如此厚待鸽子,与他们祈福这片肥沃的土地渴望永远的安宁有关。但现在的意大利看似风光旖旎,实则已慢慢地不见昔日荣光。过于享受的生活以及丰厚的遗产,让他们渐渐地忘却了出发的使命。那么迷人的海,那么鲜美的海鲜,那么葱茏的亚平宁半岛,温柔乡里缱绻于风月,又如何还让亚平宁半岛之人记得奋起和砥砺呢。

记得宋朝诗人梅尧臣写过题为《野鸽》的诗:“孤来有野鸽,觜眼肖春鸠。饥肠欲得食,立我南屋头。我见如不见,夜去向何求。一日偶出群,盘空恣嬉游。谁借风铃响,朝夕声不休。饥色犹未改,翻翅如我仇。炳哉有露凤,天抑为尔俦。翕翼处其间,顾我独迟留。凤至吾道行,凤去吾道休。鸽乎何所为,勿污吾铛瓯。”意大利鸽子和中国鸽子的命运如此不同。我在安科纳,在米兰,在但丁的故乡佛罗伦萨,在意大利的每一个城市,看到那么多的温州老乡不远千里长途跋涉至此,他们就是饥肠欲得食的野鸽,没有谁怜悯他们,没有“大师和我的先辈荣誉的美丽的风格”,更没有神的恩典和眷顾。我在帕多瓦市(意大利另一个城市)见到了我的学生魏博及其他的伙伴,说起当初在意大利的打工生活,那是不堪回首的岁月。高中刚毕业,只有十几岁,被亲戚以劳工名义带到意大利,初来的一年半时间几乎全部蹲在工场,早晨从十一点半开始,晚上工作到凌晨三点,除了吃喝拉撒,就闷在昏暗的工场。那时有谁知道他的孤独,知道他对远隔千山万水的家人的想念。所过的生活,与课本里所描述的包身工生活相比较,只是略微好些罢了。故唯有奋起,才能自我突围,才能蜕变如意大利的“鸽子”而优享命运。出生于84年的魏博,现在已经在帕多瓦有了自己的小商品超市,也在那里拥有了温暖的家。与他一起的同学陈其成、张冯夫妇,还有文成的小伙子朱文龙夫妇,他们都是赤膊打阵,在异国他乡立住了脚跟,找到了属于自己的一片云彩。与他们相处两天,我读到了岁月的沧桑,也读到了励志的诗篇。若干年后,我想这些背井离乡志在千里的温州年轻人也会拥有自己的庄园、帆船,也会在众生里“取得荣誉的美丽的风格”,成为亚得里亚海边最美的诗、最阳光的桅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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